【《诗风》杂志作品精选】寿州高峰 ▎赞美诗（组诗）
五十年后,一百二十公里外
戴老花镜回首我的出生地
早晨，母羊的羊水破了
佛陀却在小寺卧着涅槃
暴雨突然来袭，蚂蚁搬家
水稻在移栽中一年两熟
童年时池塘差点把我提前收回去
我出生时没有熊熊大火
也没有鸡飞狗跳
我出生时，中国最后一位皇帝正在坐牢
我的出生地上只上演过一次样板戏
它与政治没有关系
清晨出门怀抱梦想
肚子饿了，晚饭时间也到了
母亲吆喝我，也顺带吆喝一下牲畜
我们都按时回来了
庆幸的是，父母直到晚年都还住在这里
绿野仙踪我看不清
雪泥鸿爪我也看不清
我回首的窗口期
只有短暂的秋风落叶时
枣子
白露才过
秋风没吹几天
每天进进出出，忽然发现
门前枣树的累累青枣中
有一颗居然红了
新媳妇娶进门
洞房闹过之后众人散去
最值得琢磨的是那张婚床
床帮上雕有鲤鱼
是那种满肚鱼籽的鲤鱼
床单上撒满红枣
有一颗却是瘪的
彼枣和此枣
生过虫，带有虫眼
但丝毫不影响味道和功效
小蜀山
蜀者独也
此山与四川无关
看山皆秋山
这是我中年之后的怪癖
山脚下的亲人由稻草人变成黄土
仅仅用了几十年时间
我在山中放牛，游荡
遇到巨蟒时正发着高烧
一座坟墓压着一座坟墓
现在，山中已无卧牛之地
以前，野花野草好看
可以随时赠与墓碑下的亲人
如今渐渐被逼山下
因为山上找不到一块生根的闲土
蜘蛛网
饱满、金黄，垂下头颅藏于稻棵
从远处看，大田上只见稻草不见谷穗
蜘蛛们都跑掉了
稻叶上一朵朵横七竖八的蛛网
被夜间的白露描摹得更加清晰
跑掉的蜘蛛中有一个是我的大哥
他穿着肮脏的外套悬吊在摩天大楼外
刚刚清洗后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夺目的晨光
回乡人秋兴很短，也很淡
老板只准假三天
呼叫收割机，微信转账
粮食贩子趁着绵绵不绝的秋雨
将磅秤搬到田头一再压价
荒芜的稻场上
一只沉默的石滚像扯去枯藤后遗落的歪瓜
大哥低头俯看脚下
人影渺小，在密如蛛网的街巷中穿行
这张蛛网下没有黄熟的庄稼
一株来到城市的稻谷找不到垂首的方向
芋头兄弟
我的兄弟有一张紫红面庞
有一副软心肠，又有一双硬脚板
我们浩浩荡荡，赤脚行走在淠河湾沙土地上
冰川下包裹的岩浆
荒草下古墓深埋的青铜
烈火中烧造的瓷器
我们的肉身也被命运埋在了地下
但我们能感受到春天的花雨，夏天的雷暴
四季轮回而繁衍不息
羊水中胚胎的头颅，鼻子、耳朵和眼睛
一张嘴就要开口说话了
帝王的宴席，百姓的餐桌
我们身旁堆满沙子，面孔普通而丑陋
没有人愿意花功雕琢
我们自己把自己攥在手心
直到有一天，野性被农耕驯化，被改良、被窖藏
我们穷极一生的梦想
实现一个朴素而又伟大的承诺
在国家饥荒时的庄重承诺
冬瓜
它睡得那么安稳、妥贴
秋风掳去叶子
如果不是一根细藤牵绊
也要跟着飞走
飞翔无关笨重
总是发生在星月之夜
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大雁南归，寒霜纷纷落下
敞开肚皮里满是怀乡梦
还掺合少许的不合时宜
大梦太沉，后脑勺枕在地上
压出的凹陷还没有回弹
仿佛枕芯里塞的是祖父祖母的碎骨
赞美诗
街上杂乱的网线绞割入地后
空中的十字架突然疏朗
仿佛忍受了这多年
终于挣脱身上的束缚
春天的时候
新冠来袭，我们回到古老的隔离
夏天大水汹汹
我们搬起石头把城门又堵封一次
所有这些，福音堂里的上帝眷顾不到
我们靠自己挺过来了
天气渐渐寒冷
清早，穿着厚实的老人们
在门口艰难撸袖等待体温检测
为了排练平安夜的节目
他们捂着口罩
一张张看不见的虔诚的脸庞
在赞美诗里再次重逢
井
小时候，父亲沤麻、锤草、搓绳
教我用竹篮打水
顺带把卡在井里的大牯牛拽上来
我那时候简单到一丝不挂
像赤子一样坐在井栏
人性都是善良的
看到的人捂住眼睛，立即把我抱开
一直都以为井里有蛙
父亲却告诉我井里有一个神仙
“冬暖夏凉”这个词用在我身上
犹如醍醐灌顶
会发生人情冷暖的化学反应
父亲以桶撞水
决心打开井盖把井神放出来
在他烧香的时候
我膝盖一软，居然跪在地上
回家
刚到村口，被一群麻雀相认
鸟鸣即乡音
在我头顶上婉转，仿佛报信
“爸妈正在烧锅做饭”
然后，它们又一起飞往场院
金秋之季，故乡到处都在晒稻
黄金的盛宴在平坦的土地上铺开
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吃饱了在稻谷上追逐、嬉戏，打闹
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我又回来了
我不是那个进村掘根毁巢的树贩子
也不是那个爬树捣蛋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