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彦 · 一夕生秋风

文:刘希彦

说到文学描写,文字再美也美不过自然存在的东西,描写若过了头,就会变得浮华堆砌,成为一种文学上的皮肤病。聪明的办法是让事物之间参差对比,映衬而成诗意,效果是最好的,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经》里的《蒹葭》就是这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没有一个字写到这位“伊人”,却能让每个读者联想到心目中最美好的恋人形象。也许所谓的“伊人”只是在诗中人的想象当中,是他看到蒹葭长在水边时所产生的一种错愕,一种憧憬,他瞬间看到了一个宁静而永恒的世界,仿佛就在对岸,又仿佛在茫茫宇宙之中,在这个世界里或许应该有这样的一个女子。
蒹葭就是芦苇。中国人很善于把自然景物捕捉到诗里面去,用以间接表达人的心情。失意、悲伤、怀念、乡愁、旅思,芦苇都是合适的。这些几乎是一切诗歌的主流情绪,所以芦苇也是最富有诗意的植物,直追历来最被诗人喜爱的竹子。
比如在有雾的江边送别,岸边生长的应该是芦苇,竹子似乎缺少了些什么。电影里的主人公,心情凄凉的时候,站在竹林里也不及旷野的芦苇丛中,尤其是在薄暮寒风里。电视剧《水浒传》拍到水泊梁山败落的时候,镜头里经常有一片苍凄的芦苇荡。
柳宗元模仿《蒹葭》写过一首诗:

稍稍雨侵竹,翻翻鹊惊丛。

美人隔湘浦,一夕生秋风……
在这里面,蒹葭换成了竹子,全诗的诗意便一下转移到了“一夕生秋风”上,以至于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里说这首诗只是写出了风的神韵。
竹子人人都认识,芦苇却未必。今年冬春之交去郊外,看到一种茅草,狭长的叶子一人多高,枯了也不弯不倒,刀枪剑戟般,纤维极粗根根可见。一个冬天雨侵雪压却丝毫没有腐烂的痕迹,只是折断了不少,看着很震撼,从来没见过这么硬挺激愤的茅草。夏天再去,看到新长出的尾穗才知道是芦苇。比叶子高得多的穗杆上飘一蓬烟白的芦花,轻盈得像勾留住了一小团雾,且都往一侧长,因为重心不平衡,老是微微有些摇动,天生就带着风的味道。田间的路上,一辆摩托车很快的驶过,有人坐在后面扛着极长的一根芦苇,远远看着像童话里的画面,从郊外牵着一小朵云回家去了。
还有一样我们小时候常见的东西和芦苇有关系,就是那种袖珍的小笤帚,用来扫床扫桌子的,是用芦花的杆子扎起来的,而那种扫地的大笤帚则是竹子做的。如此高洁飘逸的两样东西却适合做清扫污秽的工具,造物主真是会恶作剧。诗意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实用不通俗。看不懂的诗未必是好诗,喜欢追求高深思想的小说也未必就真有思想。哲学家用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东西,小说家用几十万字也未必能讲清楚。文学最擅长的不是教育、思考、批判,而是安慰。借着安慰扫除一些人心里的污秽,通常要容易得多。
人生苦短,且忧多乐少,若能安慰人,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在博大的“安慰”面前,“思想”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何况很多所谓的思想只是一种个人意识上的裸露癖,谈不上什么对错与作用。人类究其实能思考明白什么呢?无非是一小群喜欢思考的盲人领着一大群不爱思考的盲人,又能走到哪里去?文学若过份执迷于“思想”,只会让上帝发笑,让书店关门。
南方那种破旧的区间列车,走走停停,没有空调,燠热难熬,连座位下面都躺着人,空气里混合着各种各样的体味汗臭,触目都是贫穷肮脏,人在这种环境里是很容易感伤厌世的。这时若在车窗外的路边看见一丛芦苇,心里便会微微有些诗意的触动。借着这点诗意,便能超脱出来,眼下的痛苦仿佛也能够忍受了。芦苇之所以适合长在河岸、废墟、秋风浩荡的野外,长在一切有悲剧感的环境里,大概就是因为它能给人一点诗意的提醒。诗对于人类的作用大概也在于此。
漫画书里的背景很少有竹子,芦苇却经常能见到,比如用来代表小孩子的梦:双手捧着一束芦苇站在河边,头上有一个心形的圈圈,里面画着她的梦。她不知道梦中的那些东西未必都是快乐,只是那样静谧的神往着,更显着幼稚和可爱。有时候也会把芦苇画在一对恋人身边,纯纯的甜蜜中便添了一丝不确切的伤感,是这类漫画的高境界。
年轻的时候没有真正的痛苦是因为心里不缺少诗意。身无分文的站在十字街头,或者失恋后走在雨中,难过归难过,心里也会有些看电影般的感动,自己既是观众也是剧中人,不知不觉还会喜欢上眼下这个场景。
年纪大了,与生俱来诗意越来越少,内心会渐渐窒闷、悲观,变成一滩死灰,冷了、湿了,狂风也吹不起来。这时候也许不会再喜欢芦苇,因为看着凄凉,兴许会越来越喜欢竹子。
竹子像一个俊雅稳重,收心敛性,慢慢步入中年的青年男子。相比竹子而言,芦苇要轻狂得多,正是痛饮狂歌的年纪,冲动的时候茎叶根根刺天,消极起来又像芦花自扬自弃,随风而逝了。这样的年岁纵然动荡不安,乱飞乱扑,却也是可羡多过可叹的。
芦苇的诗意能让人在厌世的情绪里得到超脱,不过这种超脱的后面是更深的积蓄,就像堤坝之于洪水。积蓄到了极处就变成一种平静——表面上的平静,里面蕴含着雷霆万钧,它指向的是欲望的幻灭。竹子不一样,它始终有自己的清醒和完善,它是在一派清静平和中寻求一种安宁。闻一多先生说过:“欲望本身不是什么坏东西,如果它走入歧途,只有疏导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无效的。”芦苇只能让人超脱暂时的痛苦,竹子却能让欲望回归到健全的路上来。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6年7月出版

《医心帖》

作者:刘希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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