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星空丨沙队的海宝/李梦初



“在田野上转,在清风里转……在欢笑里转,在泪水里转,在燃烧着的生命里转……在你已衰老的容颜里转……可是我停不下来……”这是歌曲《陀螺》里的歌词,听着这略带忧伤的歌曲,似乎在听某个人充满沧桑而又略带豪壮的故事。

这个人似乎是你,似乎是他,又似乎是老家沙队的海宝。

时间回溯到五十年前,海宝有些幸福,又有些不幸。那时候,他的父亲是剃头匠,长年累月在山里爬山越岭的替人剃头,一天下来能有三五元收入。而他的母亲是大队干部,有能力有威信,能喝酒会抽烟,工分挣得多,家里也不缺东少西。因此,他总有别的小孩吃不到的零食,碗里常常盛满白米饭,菜里也时不时能看到鲜猪肉。只是,他的父亲每次从山里回来,因为走热了,总是一进家门就端一桶凉水,脱光衣服站在自家天井里,把水从头直浇到脚底来冲凉,因此不知落下什么病,到1967年就去世了。

转眼到了1970年代末尾,海宝家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先是两个姐姐出嫁了,再是哥哥结婚、分家,家里就剩他和老母亲二个人。那时还是大集体,海宝青春正盛,有使不完的力气,可赚的工分勉强够吃饭穿衣,剩不到几个钱。但是大家都这么过着,他也就没什么不一样的想法,更谈不上有什么远大理想。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年年有好收成,家里丰衣足食,将来好讨个老婆,生一堆孩子,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可是不久,队里搞起了责任制,随之分田到户,实行单干。他母子分得了几分旱地和不到一亩的水田,加起来不到一亩五分地。但此时海宝很兴奋,感觉获得了自主的精神和内在的动力,感觉看到了希望和前途,看到了幸福的康庄大道。他攒足了劲,想要大干一番。

沙队人最出名的是种菜。一直以来,方圆十几二十里地的村庄都喜欢买沙队人的菜秧子,当地集镇上卖疏菜和菜秧的也大多都是沙队人。尤其是苦瓜,旁村人是种不出来的,瓜个子又长又大,声名远播,只是文革时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如今包产单干,海宝就想以种粮为主,种菜为辅,过好一天一天的光景。因为全村人都这么干,他就比旁人加倍用心,加倍辛勤。他把全身心扑在一亩五分地上,起早贪黑,整日整日的忙活,忙活得象一只燃烧着的陀螺,一年四季,不管烈日炎炎,不管风霜雨雪,都不停的旋转着,旋转着,没有一天清闲,也不敢清闲一天。早春种秧苗,如辣椒秧,茄子秧,黄瓜秧、苦瓜秧等,凡十数种,成苗后挑到邻里八村或集市上卖。春季兼带卖各种蔬菜,其苋菜,蕻菜(空心菜),波菜,白菜,黄瓜,青豆,豆角,天天不卖赢。到夏秋季,辣椒,茄子,苦瓜上市,每天不是辣椒就是茄子苦瓜的,一担一担挑到市上去。秋收过后,稻谷入仓,再卖掉余粮,接着就是栽种白菜、萝卜、芹菜、大蒜,包心白等,一个冬季直卖到大年三十。不过,这种躬耕生活很是辛苦,除了双抢,秋收是超强体力活,种菜卖菜就都是细致活儿,一点马虎不得。春、夏、秋三季出菜还好些,只需拔、摘、洗、扎,然后挑到市上去,无非熬点夜,出点汗,费点力气,饿点肚皮,卖完菜,有了收入,还是很快乐。冬天可不同,有时朔风吹起,寒气紧逼,人冻得发抖,还是要到地里一䦆头一䦆头把芹菜、大蒜什么的挖起来,磕掉泥土,挑回家去,去掉菜蔸边的黄菜衣,一捆一捆的扎。天寒地冻,屋前、屋后、屋内都阴冷阴冷的,搬个小凳坐在那里,脚下冻得钻心的疼,手更是冻得红肿麻木,但还是要细心的用稻草把芹菜、大蒜扎成一两斤一把,码得整整齐齐的,再挑去屋前的池塘里洗得干干净净,挑回屋前把水渗干。最苦最累的还是卖菜。一年到头,每从地里收一担菜回来,总想卖个好价钱,多赚几个“铜钱”,所以每每都是深更半夜起来,或披星戴月,或顶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的挑到四十里外的市里去卖,买完菜,舍不得吃穿,舍不得坐车,仍然步行回家。

可是,辛苦一年下来,虽说衣食不愁,但也时常捉襟见肘,到了年终,虽然留得下几个小“铜板”,但也是不痛不痒的,干不成啥事情。这时他有些迷茫,有些苦恼,有些疑惑,觉得总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头。他本来觉得单干了就不怕发不了财,可到头来只能看见几个“铜壳子”(旧时把铜币叫铜壳子)。最要紧的,他开始觉得他的力气没处使。他以为他是可以打老虎的,结果只打了只兔子。他对这种状况不很满意,想着就心里慌。加上自己已年过二十,差不多年龄的人都已结婚生子了,就更觉得有时不我待的紧迫。他渴望多种几亩地,以为再多几亩地,他也能干得呼呼转、当当响,可是那时谁都觉得地不够种,哪来多余的地呢?

那些日子,海宝甚是焦急。他突然感觉心目中的美好日子还很遥远。他琢磨着,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会变得有钱呢?什么时候能够娶妻生子呢?什么时候能够建高楼大厦呢?这不是猴年马月的事吗?他觉得不能这样等下去,他应该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找出更多的发财路子。

可是,海宝暂时没有找到好办法,只得照样在那一亩五分地上种棉种粮,种菜卖菜。他仍然一心扑在这块巴掌大的土地上,可他又觉得他已把这块地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每当忙完地里所有的活儿,他就觉得闲得发慌。他不能容忍这种闲情,不能容忍浪费浑身的力气,他心里恨恨的,直想找到冲破困境的办法。

终于,天无绝人之路,这年夏天,他在家闲着没事,突然听到买冰棒的叫声,就出去买了根冰棒,猛然就想到可以去卖冰棒赚钱的。可是,地处赣中平原袁河边上这个地方,县里、镇里来卖冰棒的阿姨、大嫂、小妹走马灯似的,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卖过冰棒,加之价钱也不好,赚不了几个钱,这让海宝犹豫起来。可转念一想,能不能到山里去试试,也许能卖好价钱呢。这样想了,他就立即行动。此时,他顾不得男人没有卖冰棒的先例,甚至根本不去想羞不羞、面子不面子的事,到家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就去镇上冰厂进了400支冰棒,装满一箱,绑到车上,顶着艳艳烈日,朝着山里驰去。驰过小路,转上公路,弯进山路,滚过山岗,推过羊肠小道,一口气赶了近几十几里路,来到偏僻的山旮旯里,一声声“冰棒啊”的叫卖声,吸引了一群群山里的孩子围拢来。果然,家里的冰棒卖二毛,山里能卖四毛,孩子们还抢着要,几个村子下来,箱子就空了。自此,整个夏季和早秋,他除开侍弄稻田、疏菜地,剩下的时间都跑卖冰棒。那时候,出去揽工的工钱一天大概是一块八到二块二,他早晨忙完农活,大晌午去进好冰棒,再到山里吆喝一圈,到天黑回家,几个小时能净赚八块钱,光此一项就比别人多了近四倍的收入,捞到了第一桶金。包括种粮,种棉,种菜,一年下来,赚得还真不少。二年以后,他造屋娶妻,日子逐渐红火起来。

海宝个子小巧,大约一米五八不到,人就八九十斤重,但身架结实,吃得苦,耐得劳,脑瓜灵光,应验了“浓缩的都是精华”这句话。结婚次年,他请人来家里打机水井,打井的夫妻在班车上遇到一个做生意的人,说是要买棉籽枯、菜籽枯枯饼什么的,收购后用来加工饲料的,问打井人哪里能收到?打井的说自己不知道,就带到海宝家来了。遇到陌生人,海宝并不嫌弃,还好饭好菜招待。问明缘由,就说有啊,我来想办法。即刻就去乡棉花收购站联系。当时乡棉花站是乡办企业,他们把收购来的籽棉加工成皮棉,还将加工后的棉籽转到下属棉油加工厂榨取棉油,榨出的棉枯饼按棉农所卖棉花折合成指标,分配到各家各户做饲料或肥料,没有多余的。海宝就到各家各户收指标,二分钱一斤,收到千把几千斤,就拿指标到厂里把棉枯饼买出来,转手卖给那商人,一斤棉枯成本一毛二,他卖二毛或三毛,一斤能赚一两毛,甚至更多。渐渐的,他在这一行混熟了,人也鬼精起来,经常先拿货后给指标,赚钱更快。有一次,他居然一次性提走了一万斤棉枯饼,却只给人家1000斤指标。过了好些日子,仓库管理员看他还没有把指标补来,怕丢饭碗,急着催他要,可那时指标极紧,收不到,情急之下,他竟跑到仓库里,在指标登记簿上大笔一挥,在“1000”后加上一个“0”,这样他就不欠厂里指标了。这不是弄虚作假吗?吓得仓管员魂飞魄散,他却说:没事,不会让你吃亏的。也不知他背后做了什么手脚,这一关还真让他过去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头居然没追究指标的事情。

再后来,海宝越加古怪灵精。他从来不肯放过任何空档,总是充分利用忙中的间隙赚钱,只要一闲下来,他就要去找活干。假如有半天的闲暇,他就会拖一箱冰棒进山。假如没有冰棒卖了,又有一天的闲暇,他就到镇上去揽工,什么泥工,什么脚手架工,什么栽树修路,什么抬砖抬瓦,他都去干。渐渐的,他又做起了长途贩卖疏菜、水果的生意。农闲时节,他到家乡各村各户收购新鲜瓜果疏菜,一卡车一卡车送到新余,分宜,萍乡,长沙,甚至更远的地方去卖。他把菜卖到了福建、广东、江苏,浙江等很多发达地区。有一年,他居然一个月跑了二十八卡车货,这边收好菜,押车时在车上睡一觉,下车把菜批发卖了,又赶回来装,中间安排的滴水不漏,收货,装货,送货,卖货,衔接得天衣无缝,整个月天天连轴转,转得象闲不下来的陀螺,人累得半死,钱也赚了不少。不过,也有亏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家乡装了一车桔子到广州去卖,到那里一看,人家个是个色是色,又均匀、又好看、又新鲜,自己都觉得质量比人家差远了,只好半卖半送,亏了6000多元。

如今,海宝仍然在不停的忙碌,他变成了一只自动旋转的陀螺,不肯停歇,甚至不能停歇。他的母亲快90岁了,依然健在;两个儿子也成家立业。他在村里建了一栋200多坪的高楼,供全家居住;又在城里给大儿子买了一套房,支持他做些小本生意;又给小儿子买了装载机,承揽工程;自己则买了台手扶拖拉机,春耕秋种时帮人耕田耙地。海宝今年55岁了,儿孙绕膝。他把小儿子夫妇和三个孙孙拢在身边,大包大揽的供吃、供住、供读。俨然,他的生活真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陶渊明在《移居》诗中写道:“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告诉人们只有努力耕作才能供给衣食,力耕不会欺骗我们。我也以为,海宝发财,全靠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作 者 简 介

李梦初,又名(乳名)春仔,男,大学学历,无党派人士。江西省新余市人。先后任中学语文教师;国有企业办公室文员、主任;司法局副局长;法院副院长;县政协常委;现任基层法院高级法官。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1985年开始散文创作,在县文联刊物《试剑石》发表散文20余篇。1987年于《宜春文艺》上发表散文《春天的鸟儿》。后弃笔二十余年,2013年恢复写作,2015年先后在江西《创作评谭》、《宜春文艺》、《新余文学》、《仙女湖》、《宜春日报》、《宜春广播电视报》发表散文、小说十余篇。散文《故乡的叙述》获首届《仙女湖》杂志文学作品二等奖;小说《小之善》获“立新杯”“《新余文学》奖”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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