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志丨兄长的意义
我们弟兄仨人,父亲最中意的是兄长。我和弟弟虽有深深的妒意,但最终还是认可了。
兄长只长我两岁。两岁的距离区别了两个不同的角色,他首先要负起做兄长的责任,其次是要成为父母一个不错的帮手,这便有了我和小弟偷闲的理由。在那些穷困潦倒的日子里,因为有了兄长,我和小弟依然可以活得轻松而自在。
事情要从母亲生病的那年说起。那是经过无数个赤脚医生多次诊治而无法治愈的重病。母亲整天躺在病床上呻吟,像是雨天里害怕听到的雷声;昏暗的小屋里常常充满了草药味,它时时告诉我们那里正有一个生病的母亲。每当夜晚来临,一盏豆油小灯更衬出了隐藏在我们一家人背后的悲哀。我们正小,一家的重担就这样落在父亲的肩上。我不想说出父亲有多么不快,他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偶尔会摔碎我们没有来得及清洗的茶杯,偶尔会用眼角蔑视而仇恨地看着我们。我们躲在母亲的病床前,瑟瑟发抖。
这时,兄长站出来了。他扛起一把锄,跟在父亲的身后,学着父亲的样子,走向荒坡上的红薯地。我不说,你也知道兄长已做出了辍学的决定。兄长的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这未免可惜。一位好心的老师挽起裤腿淌河过水寻到我们家,看到一番破败的景象,摇摇头,一口水也不喝,又走了,而那时的兄长才不过十三岁。我们和母亲一道目送老师走远,心中似有万顷波涛,难以平静。我们把来访者向兄长禀报,收工归来的兄长竟没事一样,把锄头一放,又钻进厨房,操持起一家之炊。尽管有时会有点生硬,可我和小弟咀嚼起来依然津津有味,这丝毫不影响我们从骨骼到大脑的成长发育。
兄长种庄稼像是有天赋,在父亲的“教唆”下,很快成为庄稼地里的行家里手。倔强的水牛在我的鞭斥下纹丝不动,而兄长的一个口哨便使之中规蹈距。我也曾向兄长学着收麦打禾,可我那瘦削的肩膀何曾像兄长那样坚强,折腾不了几下子,便呻吟着歇向田间地头。有一次小弟因为太累在麦地里偷睡,被父亲发现,一顿暴打。兄长看不过,说:“你们都上学去吧,把书读好就算对得起你们自己!”闻听此言,我和小弟像是被囚禁太久而突然遭遇释放的囚徒,雀跃着、向着学校的方向逃去。
时间过得飞快,父亲在邻人间表扬兄长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仍然是我和小弟加速忌妒的理由。父亲说兄长勤劳,我们便学会偷懒;父亲说兄长诚实,我们便学会偷奸耍滑。当我和小弟因为吃食不均而打得不可开交时,父亲对我们的鄙视可想而知。我把小弟的号啕大哭当作向父母的示威,每一次对小弟的胜利,都使我快意地奔向田野。而那个最小的孩子,可怜地张望着我的背影,痛骂不止……
这样的境况,兄长司空见惯,因此不加干涉。在他眼里,我和小弟的纷争只是儿戏。父亲若不在家,我更张狂,常常置母亲的呵斥于不顾,把那个不肯服输的孩子又是一顿猛揍,只到他渐渐哭不出高音我才会住手。痛快啊,这是我对兄长受到赞誉后的变向报复嘛,这是我在学校交不起学费受人斥责的愤怒嘛,这是我经常不被关注的反常之举嘛,也许都不是吧,谁让我们一家穷穷地挤在一起呢!所以,一直到很深的夜,我们家才会平静下来。
依我现在理解,兄长不是不想干涉,而是不忍干涉。本来已很悲哀的一家,再加一个“战乱”的因子,只会让人笑话。只有当我把小弟掼翻在地准备进一步“迫害”的时候,兄长才会握着拳头急急赶来:“看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哪像学生,再打都下地干活去。”说完就扶起小弟不再理视我这个“大弟”。也好,独孤求败,寂寞高手,懒得认真,从那时起,我便学会了一个人走路,一个人思考,因而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读书、写字。
这一读就读到了高考时节,送粮的兄长挤在学校的门外深情地关注着校园内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一刻,我才发现支撑我们家走过黑暗地带的兄长竟十分矮小,而目光中充满了对读书的渴盼,可这一切离他已经很遥远了。
那一年我考进了军校,送站的兄长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可以坐火车的地方。一生也没有坐过火车的兄长在站台上久久不肯离去,那默不作声的身影,那恋恋不舍的神情,一直让我牵挂了许久。
那一年,我分配到边疆,远奔而来的兄长本想找个谋生的活计,可无能的“小弟”竟一筹莫展。兄长没有丝毫怨言,拍一拍破旧棉袄上的灰尘,又踏上了近万里的回乡路程。
多年以来,兄长就这样像头老黄牛一样,在故乡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把孝敬父母的责任一并揽在肩上,无论多苦多累,再难再穷,从不向我们说一句怨言、提一项要求,我和小弟成了父母名义上的“儿子”。
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觉得我和小弟欠兄长的太多,而这种付出又从不需要回报,这正是做一个兄长的意义。古语云:“长兄若父”,我认可了。从兄长的身上,我看到了父亲的身影、母亲的身影、崇高的身影、伟大的身影。它时常让我感激、惭愧、冲动而脸红。假若我和兄长的出生颠倒了秩序,我会做出同样的牺牲嘛,我会安心那块土地嘛,我会放弃助我走远的校园嘛。我敢肯定地说,无论何时何地,与兄长相比,我差远了,差得太远了!
作于1997年
作 者 简 介
杨保志,笔名“风生水起”,1968年10月生于河南省潢川县。1987年高考入军校就读,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宣传、人事工作多年,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检查日报》《纪检监察报》《法制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航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新华文摘》等部分杂志、电台、文学期刊亦有采用,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总体不超过500篇。我写稿,曾经为了发表;我现在,纯粹是自娱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