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媛媛丨思念走过一百天
公公从八十年代开始就小病不断,虽在农村生活却干不了田地里的活,于是,公公主内,婆婆主外。婆婆常年侍弄田地,辛苦自不必说,农忙季节缺帮手,她自己扛着犁头就下了田,一百多斤的半桶硬是用羸弱的躯体扛出又扛进。从嫁到婆家就没看见婆婆逍遥的歇息过,倒是她累得走路踉踉跄跄的身影深深刻在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大多数农村人的生活习惯,可婆婆每日必定是日出之前就已劳作许久了,不是缸里挑满了水,就是田地里已播下了种。很多人都对如今的婆婆感到惊讶,他们说婆婆是娘家最小的女儿,从小享尽了福,初嫁人家什么活也不会干,没想到如今却是如此任劳任怨,言下颇多敬佩。对于婆婆的吃苦耐劳,我是自叹不如,倒是常以她作为教育女儿的榜样,告诉女儿奶奶是最具有中国农民美德的代表。
公公的身体在各种小毛病的侵蚀下日渐衰弱,他内心应该是渴望能停下来歇歇的,可是婆婆的拼死劳作让公公汗颜,他自责自己作为一个丈夫能力却如此不堪,苦了亲人。他也常常诉说婆婆的种种“劣迹”,大多是只知拼命劳动不知保重身体之类的责备。责备她不知道劳逸结合,要么连电视都没正眼看过,要么坐在电视前就不由自主的睡了觉;责备她没费心思做过一顿好吃的饭菜 ,买的菜常常都是变了质都没吃上一口;责备她新衣不穿,净穿烂衣服,听公公责备至生气了,婆婆竟然没有一丝不高兴,最多笑着回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记得听婆婆说过,一次公公生气了,抄起扫帚打了她屁股,她想想许是公公生病了脾气暴躁了,也就原谅了他,不和他计较,言下多的是宽容,多的是怜惜。公公何尝不是疼惜着她,疼惜着她的身体,希望她吃口好饭,穿件好衣服,过几天好日子,可想起自己一生拖累了女人,又有谁可以读出公公心中的哀伤。
公公也拼命干着家里的活,他养猪,养鸡,种猕猴桃,每每有所收获,他就高兴,似乎这就是他活着的价值。我常常说在公公家变畜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每天每顿所有的畜生都吃饱了,公公婆婆才会端起饭碗,即使干活累的前胸贴后背了,也绝不会自顾自先吃起来,他们就是那种听不得畜生一声哼哼的人。前不久回去才听得一件有趣的事,我老家冬天是极冷的,公公婆婆竟然因为怕猪乱撒尿,撒湿了稻草铺的猪窝而感冒生病,他们竟然每夜都要起来吆喝猪儿该上厕所了。以前夏天倒是常见他们每天冲洗猪圈,说是这样猪才不会被热着,没想到冬天还如此尽心照顾猪儿。但对此,我一点也不诧异,这样的事情,我的公公婆婆是绝对干得出来的。如此善良的中国农民眼里还有“畜生”两字吗?没有。那就是一个个值得亲近,值得疼惜的孩子。所以,当那条羸弱的小黑狗流落到公公家时,他们收留了它。
数次听公公责备黑狗,说它根本不能看家,谁来了它都亲近,全世界都是它的熟人,这倒是真的。第一次回家遇到它,它就蹦跳着过来又是吻又是抱腿腿,那亲热劲就像久别的亲人,心下暗想,公婆家养出的狗都是大善人一个。公公嘴上责怪,甚至说丢了它,可数年下来,黑狗还是跟着他们,且越长越大,出落得毛发黝黑发亮,好一条健壮的狗,体型细长,眼睛上方两撮白毛,我怎么看都觉得它是二郎神身边的哮天犬,很是喜欢。冬季来临,突然担心有“好吃嘴”偷了黑狗,夺了它性命,没想公公婆婆也有此担心。可一想到把它整天拴在柱子上,囚禁于尺方之地,煞是可怜,他们着实不忍心。妹夫连忙在院子两端的柱子上拉了一根铁丝,再将拴狗的链子套在铁丝上,这样黑狗可以自由跑来跑去,活动范围也广了,全家皆大欢喜。
入冬了,黑狗好好的活着。可是公公的苦日子来了,他身体虚弱最难熬的就是冬天。先生殷勤的打着电话,叮嘱他多烤火少出门,尽可能不要感冒,可是公公总是会感冒,他的每一次感冒都让我们提心吊胆。冬至炖了羊肉端回老家去,希望他们吃了羊肉一冬都暖和。坐在火塘边,询问公公感冒怎么样了,他说好多了。顿了顿,他说这次感冒腿脚有点肿,然后掀起了裤腿,原本瘦如骨柴的腿变得浑圆起来,我心底一丝疼痛掠过,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公公也是清楚的,但是我们谁也没有说破。公公说田地边留了三棵大柏树,一个孩子留一棵,言下之意是留作老了做棺木用的。人活着、死了都得有可以寄居的场所,做父亲的考虑的是孩子百年以后的事情。公公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怕田地边的三棵大柏树太大了招人眼红,他要找人公证,证实这是他留给子女的东西,谁也别想贪占。这,是一个羸弱的老父亲最后给子女的贡献,他要拼净最后一丝力气去捍卫。老家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公公奔波在寒风中终于一病不起了。
婆婆一直念叨,一辈子没看见公公流过泪,这次在医院里看见他流泪了,说着自己总是热泪长流。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人总是有所牵挂的,可这份牵挂如何表达是好?也许只有泪水才可以诉说这份牵挂的深沉,泪水才足以淹没心底最深的疼痛。婆婆想来医院照顾公公,可公公养的两头猪不好处理,于是商量请人杀了。就在猪被宰杀的那天上午,公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以为公公是等自己辛苦饲养的猪儿被安置了,才得以放心离开的。
公公带着一家人的哀伤走了。突然发现他养的鸡也一病不起了,连那只平时强悍的乌鸡也倒下了,我相信他们是随公公而去了,他们已经离不开那个静静坐在院子里抽烟,静静品味他们的叫嚣的老人了。
婆婆开始变得软弱起来,什么事都要打电话咨询孩子们。公公去了,她的心空了,她好像在寻找可以填补内心的东西,可以支撑自己精神的东西。她不再醉心于她的庄稼,她开始串门溜达了,她开始需要与人交流了,可是,她不愿意离开老家。她总给先生打电话说公公忌日的事情,或者坟地里的事情,好像现在她要干的大事都和死去的公公有关。
那条活蹦乱跳的狗自那天起就没再蹦跶过,也没再抱过我的腿,最多在你俯身摸它的脑袋时从地上站起来缓缓摇一摇尾巴,待你离开,它就又软软的躺下,不声不响度过一天。原本不咬人的黑狗,现在整天也听不见它的声音了,妹夫绷的那根长长的铁丝上竟然没再响起过铁链欢快滑动的声音。每次回去,黑狗都软软的卧在它的窝里,也不曾再起身迎接过我们,只是抬起头,待看清了来人,它就又轻轻地把脑袋搁在地上用流转的黑眼珠盯着我们。它不再想吃饭,不再想说话,我甚至可以想象多少个黑夜里它睡不着觉,不然,它不会这么疲惫。婆婆更疼惜黑狗了,唯有它偶尔可以叫唤几声,交流几句,那是身边唯一喘气的东西了。婆婆每天按时放黑狗出去溜达,走时总要嘱咐它“一会儿就回来哈” 。黑狗出去的时间总不会很长,总是如约回来,静静地等婆婆拴好了它,就又软软地卧下。每次看黑狗这样,我心中总是有种隐疼,总觉得它心里装着难以承受的哀伤。每次离开时,总忍不住抚摸它,和它说说话,告诉它多吃饭,长强壮。我认为只有我才能体会黑子的心。
不久前回去,竟然发现园子里长势旺盛的猕猴桃被砍伐了,才知猕猴桃也死了,婆婆说以前都是公公在伺候,她不懂,猕猴桃得了溃疡病也不知道。谁说草木无情,猕猴桃不也随公公去了吗?
公公的“百期”到了,准备回去祭拜他。婆婆打来了电话,似在哭泣,说黑狗死了。待回到家,只见婆婆两眼红肿,明知是她哭过了,也不多问,怕再惹她落泪。听妹妹说,早上回家见她伤心,谁知一问,竟嚎啕大哭。饭后,许是她内心平复了些,就讲起了黑狗。说黑狗有十来天不吃饭了,找了医生拿了药,也不见好转,昨天开始吃了一点饭,以为它就此好起来了。今早黑狗竟然摇摇晃晃爬起来在灶屋里走了一圈,因灶屋里买了很多菜,婆婆就叫它出去,谁知,它走到院子里就软软的倒下了……婆婆甚是伤心,说没想到它好不容易硬撑着爬起来在屋里走一圈,原来是来到别的,就此,伤心不已。听及,心里有种伤痛被揭开的感觉,不觉总是落泪,想起黑狗死在公公“百期”这天,总认为不是巧合,是缘如此,是黑子的心如此。不由告诉他们,公公去了,狗也会伤心的,黑子是伤心死了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反驳,他们都信。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也不知道草木、畜生也会被这相思折腾至死的。 席慕容说“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公公此生尘缘已尽,他怎忍心精心伺候的东西们任由这污浊的尘世糟蹋了去,索性带走了它们吧。一了百了。
作 者 简 介
何媛媛,女,四川省广元市苍溪县陵江小学校,教师,业余喜欢散文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