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传美丨慈母
我出生在重庆巫溪的偏僻的小山村。我的记忆中,母亲经历了艰苦岁月,生活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背着竹筐去山顶打竹米(一种竹子结的籽),母亲在锅里翻炒竹米,放上油盐勉强能吃,母亲把竹米磨面做成饼子,那黑黑的颜色,难闻的竹子腥味儿,难以下咽,我饿得哇哇大哭不去上学,母亲也哭,我看见母亲缓缓地站起来,她扒开鸡窝里的母鸡,在鸡窝里摸了半天,摸到一个热乎乎的鸡蛋,给我煮熟剥开让我吃,我让母亲咬一口,她摇着头舍不得吃,母亲的一滴眼泪落在煮熟的鸡蛋上冒着热气,多年过去了,母亲那滴眼泪如一枚炸弹,敲击我的心一阵阵地疼。
那年我住在姥姥家,第一次拥有一条崭新背带裤,我高兴极了,穿上背带裤突发奇想,把小手贴近裤缝,惊奇地看着厕所圆圆的大便洞,我想试试便洞能不能装下我的身体,说时迟、那时快,“扑通”一声我掉进便池里,在厕所附近浇菜的二舅听到响声把我救起来,喝了脏水的我发高烧,母亲抱着四处求医,直到找到一个姓刘的医生才看好我的病,看见泪流满面的母亲,我用兜兜擦干母亲的泪说:“妈莫哭,我病好了。”母亲紧紧抱着我。
记忆中母亲的呼唤,早上趴在我耳朵上喊:“美儿,起来哟!放羊子去!”或者是“美儿,快起来,读书去。”
任凭母亲呼唤,我还是呼呼大睡,直到母亲捏着我的鼻子,装眸眸(牛)叫……我才会慢慢穿起衣服去放羊、读书。
我和母亲沿着开满野花的石子小路,踩着露珠赶着羊群往山顶走,我吹着口哨,摘一片嫩叶、掐一朵小花,在河里放一只纸船,放飞手中的风筝,小鸟在歌唱,吻着泥土的清香,歌声顺着犁铧的镜面滑过去。呵,蜜蜂在谱曲!百灵鸟在歌唱!牛群在嗷嗷叫……举目四望,盆地四周一碧千里,四面都是小山,满眼都是绿色。羊群一会儿上了山坡,一会儿又到了沟底,走在哪里都像给无边的绿毯绣上了白色的大花。大自然书写一首奇丽的小诗。我和母亲、羊群在画面中图腾。
那是一个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山村画面,羊群在山坡上蠕动,阴阳二坡的牧童歌声嘹亮,读书声此起彼伏,山间泉水丁东作响,松鼠在林间跳跃……金鸡鸣叫,我会放开嗓门唱:
朝霞里牧童在吹小笛,
露珠儿洒满了青草地,
我跟着朝霞一块儿起床,
赶着那小牛儿上牧场,
好一副世外桃源美景。
童年是我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我文学道路的起点。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体来感受生活,来感受事物。储存在我脑海里的记忆,这样的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有形状的立体记忆,如活生生的象形文字镌刻在我脑海里。决定了我文字的清丽灵动。
记忆画面中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愁容满面的母亲,在辛苦地劳作的一个冬天,三妹儿生病治疗无效,母亲失去了一个女儿,一个瘦弱乖巧的女孩儿,那个雪花飞舞冬天的早上,三妹儿的尸体放在簸箕里,母亲抚摸三妹儿的尸体痛哭着,含泪把三妹儿埋在一个山沟里,是父亲搀扶着母亲回家,母亲病倒了。这一细节,直到今天,我自己做了母亲,才理解母亲当时心里钻心的痛,三妹儿也是母亲身上一块肉。
母亲没读过书,不认识文字,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难,真是难以说尽。饥饿、疾病、父亲多病、失去女儿,在那样的苦难中,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她活下来?让我好好读书,记忆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母亲把竹竿劈开晒干点燃,插进篱笆墙洞里,让我在火把下读书、写字。母亲一直站在我身后,我不习惯,有一次忍不住问母亲:“妈,您站在我身后干嘛?”母亲摸着我的头说:“美儿,我怕火把烧到你的脸和头发……”
有一年,庄稼收成不好,青黄不接的饥荒年月,母亲却扯着我们三姐妹挖窄耳根(一种野菜)、天葱、野芹菜、在树林里采蘑菇,母亲炒蘑菇时放上大蒜,大蒜颜色不变黑才让我吃,变黑了有毒,母亲不让我吃,母亲让我们三姐妹吃包谷面饭,自己吃野菜和在生产队挖洋芋掉下的很小很小的洋芋籽儿,看着小妹妹饿得面黄肌瘦的样子,母亲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她只好中午趁别人做饭的功夫去地里捡洋芋,经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母亲爬上漆树采集漆树籽(一种含油的树)在锅里炒好出油,放进洋芋锅里做调料,让我们三姐妹吃得有滋有味。我看见母亲一次又一次累得站不起来的时候,我心疼母亲号啕大哭,母亲说:“美儿,人穷志不穷,女丫子也要有志气,莫哭!”母亲的安慰让我平静下来擦干眼泪。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父亲的十二指肠溃疡病入膏方,体重只有八十几斤,母亲到处借钱给父亲看病,父亲手术前一直深情望着我说:“美儿,我去整病不一定能见到你了……”我吓得大哭。母亲说:‘美儿,把眼流水擦干净,送你爸爸到关庙河。’看着父亲瘦弱的身体,急促的呼吸,我的喉咙像万个钢针扎着生疼,母亲附在我耳边说,“美儿莫哭,阎王爷不要你爸爸,他会好好回来的!”
母亲的方言俚语让我陡然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对未来的充满希望。如今母亲走了,那句“女丫子也要有志气”的话影响我的人生,我回味、咀嚼母亲这句话时,心中充满了力量,一个母亲对女儿庄严地承诺。现在,阎王爷无情地拉走了我的母亲,“女丫子也要有志气”这句话将永远伴随着我、激励着我。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汶川地震时,废墟下也有这么一位母亲:在最危急的瞬间,她用身体掩护了自己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通过手机短信给孩子留下这样的遗言:“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危难之际母亲的嘱咐,能让孩子坚强地活下去。
母亲的方言俚语让我感到惊心动魄,女人、母亲、土地、生命,这些伟大的概念在我脑海中翻腾着,使我感到了一种不可消灭的精神力量,母亲说“这种即使吃着泥浆饭长大的女丫子也要有志气”的信念,正是人类历尽劫难而生生不息的根本保证。这种对生命的珍惜和尊重,也正是文学的灵魂。
在那些饥饿的岁月里,我看到了许多女人因为饥饿而丧失了人格尊严,母亲即使去地里挖洋芋、挖野菜、挖野葱、捡包谷养活我们三姐妹,从不向生活低头,这种生活态度也影响了我。让我忍受苦难、不屈不挠地生活。
我嫁到中原后,我的婆母瘫痪几年,我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帮她擦身、洗尿布、床单、我怀着女儿时体力不支,给婆婆洗床单不慎掉进深坑,差点被淹死,我在水中把拖鞋脱掉,用手中床单缠在坑边的柳树,我拽住床单一步一步往坑沿挪动,累得不能在动时,女儿在肚子了激烈地蠕动,我想,我是母亲,我要坚强,我仿佛看到我的母亲笑微微看着我,为了母亲、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拼命也要爬上来,一分钟,两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爬上坑沿,母亲曾经告诉我说:“好好伺候你婆婆妈,她生了养了你男人。”我选择不离不弃。坚持几年如一日照顾婆婆,被父老乡亲评为“好媳妇。”我要感谢母亲给我树立正确的人生观。
饥饿的岁月使我体验和洞察了人性的复杂和单纯,使我认识到了人性善与恶,当我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母亲劳作的一些画面、母女一起欢乐、一起吃苦的画面、母亲的方言俚语成了我写作的宝贵源泉,我的散文真情写作源于母亲,亲情、友情在我笔下汩汩流淌,我铭记人性中高贵而有尊严的一面,因为我的父母、祖父母和许多像他们一样的巫溪人,为我树立了光辉的榜样。这些普通人身上的宝贵品质,是一个民族能够在苦难中不堕落的根本。
作 者 简 介
俞传美,笔名“小金鱼”,祖籍重庆巫溪县,现居河南项城,教师。著有散文集《温一壶月光》、《另一种方式的花开》、《小学生美文集》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人民日报》、《北京文学》、《安徽文学》、《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教师报》、《河南教育》等发表文章多篇,获2009“安徽文学”奖,作品入选《2008我最喜欢的散文》。散文散见于《《郑州日报》《中国职工教育》《人民教育》《中国散文家》《北京日报》《中学生优秀作文教学》《当代教育》《辽宁青年》《中国教育报》《中直党建》《教师博览》《中国校园文学》《思维与智慧》《风流一代》等。《行参菩提》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