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豫闽丨啃骨头
这天,我们几个在一个乡土味极浓的梁山饭店聚义厅相聚,除了点了几个野菜,一盘蒸肉,一盘卤面,一盆糊涂面外,还点了一盆“大骨头”。
我们这群老朋友,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邻居同学,除了友谊长久之外,还因为我们现如今个个都退了休,大多就只剩下一场事。用小孬说秃噜嘴的话说叫,“日他奶奶,引孙娃,别人引一(念:月)咱引俩”。他儿媳妇一下子给他老两口生了俩孙娃,可把他俩老鳖孙给累坏了。
今天是周六,儿子儿媳都放了假,老家伙们终于都可以暂时交班,不用再哄着娃吃饭,搂着娃睡觉了。
黑娃头天在我们几个的微信群里发了信息,让大家明天晚上统一都编一样的借口,说县上要召集老干部们商议给“两会”提建议,结束后聚餐,晚上就不回家吃饭了。骗过家人之后,大家都来梁山饭店聚一聚,酒他已经备好,是他北京的儿子捎回来的“五粮液”。
接到信息,十个人来了八。有俩说,迟一会儿再说。估计不是妻管严,就是儿子儿媳不接班,恐怕是来不了啦。
一群老头像贼一样聚到一起,刚坐下端起水杯,狗毛就先把“胰岛素”拿出来往肚皮上戳了一针。然后说,今天咱们不再听娃们和医生的话了,彻底放松一回,好好疯一次,来一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吃美喝美,一醉方休。临结束,又说了一句,喝死了去球!这让在座的几个都对着地上“呸!呸!”地唾了几口,说他轻易不放屁,放出屁来熏死人。狗毛见状,赶紧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咱没文化,就当我刚才是放屁行不行?下面让大秀才‘地主娃’说开场白吧!”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主持,他们几个的儿子结婚,差不多我都是证婚人主婚人,嘴皮子还是溜刷的。我刚说几句还没进入佳境,土蛋便打断了我的话。“‘地主娃’你也别拽词,也不要再啰嗦毬了,咱们今个是来喝酒吃肉的,你有话还是等再当证婚人时再说吧。——不等了,估计那俩老鳖孙今晚是来不了啦,大骨头已经上桌了,先吃点垫垫肚子,然后再喝酒谝闲话,大家同意不同意?”没等大家表态,他又说,“我是等不及了。”大家知道他是“急吃急喝急放炮”,每次都是他先晕鸡,也没人和他计较。
梁山饭店的招牌菜是“大骨头”,规矩是人均一根,不多上也不少上。说是大骨头,一根骨头上起码带有半斤筋肉,由于炖得时间长,火候掌握得好,那筋肉一点也不塞牙,不难嚼不难啃,入嘴即化,糯香醇厚,回味长久。一般人都是冲着这道菜来的,时间长了,形成一个规矩,除了你特别交代,一般情况下,都是客人一落座就上桌,都不用和客人打招呼。吃完这道菜,才开始上凉菜喝酒,喝一阵子之后,才开始上其他热菜和汤和其他主食。
朋友们都来过知道规矩,也都爱吃“大骨头”,这和毛主席一生爱吃“红烧肉”一样,早年一起啃骨头留下的记忆终生难忘。早早就戴好一次性手套。等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的“大骨头”一端上桌,其实不用土蛋打断我的话,大家已经犹如秃鹫一样扑上去争抢了,我当然也不敢怠慢。大家歪着脑袋呲咧着嘴,那叫一个啃得急。这时我才明白美国佬把快餐连锁店开到中国,店名翻译得妙了,“肯德基”——啃得急。让人一看就能记住,自然就有了广告效应。
刚刚啃净骨头,店家就及时把凉菜上来了。大家放下骨头脱了手套开始倒酒,我却拿出筷子开始剜骨头里的骨髓油吃,把一桌子人都逗乐了:“‘地主娃’解放后真是惨了,像没吃过肉似的。别忘了你如今也是‘三高’人士。”我边吃边说:“你们难道忘了,骨髓油那叫一个香,你们也不是没吃过?”大家一愣,一下子明白我说的是啥意思了。小孬说了声:“开抢了!”大家纷纷重新拿起骨头,跟着我一起开始剜骨髓油吃。看到大家和我一样吃得满嘴是油,满脸喜悦,那真叫一个得劲,那真叫一个过瘾。
老朋友之间没啥讲究,当年一起偷过狗摸过鸡,掏过螃蟹打过喜虫,捡拾过煤核,灌过屎胖牛(念:ou)。如今也不用假装斯文,谁也不会笑话谁。包括当过行长的黑娃和干过县长的土蛋。
我想,要是有谁当时拍了照片,我们那吃相一定不雅观,发到微信群里一定会引起轰动,一定会有人转发,我们也有可能会成为网红。但没人拍照发图,就连我这个喜欢玩微信晒图片的也没有。因为我们事先有过约定,为了下次还能再次相聚,就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能让孩子们孙子们知道。要不就该笑话我们老不正经,没一点大人样了。
那一晚,我们虽然把酒限制在每人半斤,但还是把土蛋给灌醉了。谁让他老是放不下当年那种当县长时的臭架子。我们相互搀扶着坐上出租车,临了大家交代给我一个任务:“‘地主娃’,你小子能写,明天把咱们小时候偷着啃骨头的事,好好写一写,发到群里让大家乐一乐。”
我们这几个人,当年都住在一个叫“察院门(念mai、er)”的地方,都是家里很穷经常吃不饱。由于穷味相投,我们自然成了耳不离腮的好朋友。
在察院门南边,翻过两道铁路,便是县食品公司的杀猪场。杀猪场也不是光养猪杀猪,他们还要卤猪肉。一口直径一米多的大锅,长年累月都是在“咕嘟咕嘟”冒着诱人的香气。我们就像风筝,香气就像那长长的线,我们无论离得多远,都能把我们牵过来。
我家是地主出身,在那个年代,我家的日子更不好过,经常是饥肠咕噜吃不饱。虽然我没见过当地主的爷爷长的是啥样子,但不耽误人们喊我“地主娃”。我常常因为这个称呼抬不起头来,我常常因为这个四处乱跑,哪个地方偏僻我去哪。为的是躲避那些这运动那运动。杀猪场这个地方就是我最先摸去的,这里的美味也是我最先发现的。
我们翻越墙头过来,卤肉的工人看见也不理我们,因为还有一道高大的铁栅栏门从里面紧紧地锁着,我们只能眼巴巴地隔着铁栅栏望着那口装满猪下水猪头猪骨头的大锅,嘴里不停地咽口水流涎水。
卤肉一般是下午四点才出锅,我们三点起就站在那里。卤肉出锅后先要晾一晾,猪下水单独放一边,其他的要等不太烫手了,工人们才开始剔肉。
剔肉时,工人们也会时不时趁领导扭脸看不见的时候,把剔骨肉往嘴里塞一块,还要装作嘴里没嚼东西。有时候领导突然转身了,他们没等嚼烂就直接咽下去了。这时我们往往会小声说一句,噎死你们!恨得牙痒痒。
有些工人很孬,有时候也会故意气我们,撕下来一块肉,先朝着我们假装扔过来,等我们伸出双手等着接时,他们又塞进自己嘴里了。开始我们干气没办法,后来也学孬了,只要看到他们又想往嘴里塞肉,我们便齐声吆喝:有人偷吃肉了!有人偷吃肉了!吓得他们赶紧把剔下来的肉,放进大盆里。
为了堵住我们的嘴不让我们再叫喊,从那往后,他们偶尔也扔给我们一块肉。扔过来的肉也有几个人争抢时没接住掉到地上的时候,无论谁捡起来,都是顾不上脏净就赶紧塞进嘴里吃了。
后来还是狗毛眼尖,发现工人们剔过的骨头,无论剔得多么认真多么干净,总会有一点点筋肉紧紧地连在骨头上剔不下来,然后被倒在了骨头堆上。高高的骨头堆上,经常站满了野狗。狗毛是看到一只狗嘴里叼着一根骨头从远处走过来,然后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卧在地上啃骨头,才发现这一秘密的。
骨头堆像座小山一样,位于后院墙根,那地方除了一个厕所,平时几乎看不到人来往。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墙头很低,不费劲就能和狗一样轻松翻过去。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傻待在大铁门铁栅栏外面等赏赐了。我们翻过墙头赶走狗,开始蹲在骨头堆上啃骨头。个别有哪一天没有卤肉,没有新鲜的骨头。我们不舍得白来,就把以前啃过的骨头,翻过来翻过去再找一遍。不少时候别人已经啃过了,甚至是昨天我们自己啃过的骨头,我们也会重新拿起来再啃一遍。积少成多,啃一下午,也能啃个半饱。
忘记是谁先想起来的办法,我们利用在附近找来的石头,使劲把粗大的骨头砸开,用嘴直接吸吮里面的骨髓油,吸吮不干净时,我们也会找来树枝往出剜。这样奋斗一下午,我们就完全吃饱了。等太阳恋恋不舍地要下山时,我们才会用袖子擦擦嘴,恋恋不舍地开始回家。
如今说出来都有些恶心。
冬天虽然骨头很快就会凉,但没有苍蝇也不会腐败。到了夏天,即使骨头是刚倒上去的,也会有苍蝇抢在我们前面扑上去。我们需要边轰走苍蝇便啃骨头,像电影上打仗攻占山头时一样。至于不新鲜的老骨头,隔了一个晚上,有时候也会腐败,但说来也怪,可能是我们的抵抗力强,也没听说有谁因此拉肚子的。
你别说,在那几年生活非常困难的时期,别人家小孩都得了“浮肿病”,甚至饿得都走不动路了,我们几个啃骨头的小伙伴们,还有劲晚上藏猫虎,白天挤油油。我们共同发过誓,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除了我们几个,这个秘密就连和我们要好的同学们都没告诉过。家长们最后当然都知道了,但他们也没阻止过我们。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我们的少年时代,度过了那段难忘的饥饿时光,至今仍然忘不了。我们觉得,那真的是一段美好时光,真的是我们觉得最幸福的几年。
后来,国家困难时期过去了,我们也长大了,逐渐地便不再有人去那个难忘的地方了。但爱啃骨头却成了我们终生的饮食习惯。十天半个月不啃一次骨头,我们心里就想得慌。饭店里有现成的,味道也更好一些,还有老朋友能在一起聚一聚。只要有人微信群里发号召,大家几乎是风雨无阻,招之即到。老伴和孩子们最终还是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但也只是嘱咐我们,少喝点酒,多吃点菜。我们结束了,孩子们还会开车来接我们。
土蛋从此再也没喝醉过。狗毛说,那是因为这以后喝的都是他在位时受贿的酒,他不舍得。狗日的不算好家伙,咱们吃鳖喝鳖不谢鳖,气死他个老龟孙。
啃骨头的滋味,真好!
2017年3月23日
作 者 简 介
陈豫闽,男,河南省渑池县公安局退休干部,渑池县作协副主席,中外文艺平台特邀专栏作家。近两年撰写的近百万字的纪实性散文《渑池往事》,在《仰韶》杂志刊出后,在当地引起了较大反响,填补了《渑池县志》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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