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读诗:海男《天会亮的》
臧棣读诗
天会亮的
海 男
我写出一首诗,是想让你知道,天会亮的
浑浊的河流中有泥沙,带来了上游的消息
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人世终有因果
我写出一首诗之前,小鸟们已跳过了树篱
栖居一夜之后,翅膀张开了。迷惘的星期天
只是叶片上的一个个小小的斑点
我写下一首诗,是因为身体像一个小宇宙
是因为我爱上了推石上山,这重复的游戏
是因为我站在半山腰,吻过了你
我写下一首诗,门就打开了,一串钥匙链
像小鸟碰到了铜栏,就像我从洗衣机拎出
衣物后,白色滚动的泡沫消失了
我写出一首诗,才发现天要下雨了
日历上写着芒种,我念叨着,几十里之外的
旷野,飞过的群鸟都会从身体中落下一根羽毛
臧棣点评
当代的诗人中,海男的写作身份最为奇特。写小说的诗人,写诗的小说家,在她的文字生涯里交替出现。这种交替性也产生了一种很吸引人的修辞通融;两种不同类型的现代文体,通常很难平行于现代的审美风格,却对她的文学想象力都产生了深邃的影响,而且起到了有益的作用。她的小说,将更多隐秘的生存体验转化为对人生的深切观察;她的诗,则从她的叙事能力租借到一种强大的平衡能力,几乎强大到可以赋予任何瞬间的情感记忆以一种语言的结构。当代诗的习气中,很多人都已放弃了对语言的结构的注重,这实际上等于降低了诗的赋形能力。所以,海男诗歌中对语言的结构性的关注,是非常可贵的。
海男的诗歌语言,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着超强的稳定性;至少在文辞的表面,显示了一种典雅的风格。缺少变化,通常意味着某种危险。因为按照某种诗歌文化的解读,缺少变化,意味着文学的自我重复。但伟大的纳博科夫,包括杰出的布鲁姆也都讲过:只有在天才身上会出现自我重复。如果海男的诗歌风格可以被解读为一种重复的话,那么至少在我看来,这种重复,这种超稳定的抒情风格背后,是一种强大的诗歌能力在发挥着主导作用。或者说,这种风格的稳定性的背后,海男诗歌中炫丽的感性,才是她的文学语言的精华所在。
海男的诗,最基本的文学动机源于一种自传性的改写。这首短诗《天会亮的》也不例外。她的诗歌感性接近于向善的精灵。换句话说,她对自传题材的处理,表面上看和现代诗界流行的“自白派”的时尚没什么特别的差异,但实际上却有很大的不同。她的抒情主体是包容的,生命的感觉不断走出自身的封闭性,与天地之间更高的灵性汇合。《天会亮的》的抒情轨迹也再一次验证了这种包容性。或许,这种生命的自我开放,还饱含着一种独特的自我治愈色彩。而诗歌文体的平衡能力,又将这种诗的治愈功能巩固成了一种生命内在的自主。镇静地面对人生的创痛,并承受它的后果。
海男近期的诗,和她早期诗歌相比,其实已有了很大的飞越。《天会亮的》,更接近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的“自我之歌”。诗歌的姿态,我以为非常接近艾米莉迪金森的风范。一种独具魅力的沉思性和歌唱性的融合,犹如伟大的祈祷诗的片断,却可以独立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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