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经商史

当今史学,无疑极为发达。不仅研究方法较之以往有所进步,即研究的范围领域,亦深为扩展,许多前贤绝想不到或不敢想的题材,如今也进入学者们的研究领域。比如,有一本书叫《乳房的历史》,专门研究乳房;又有一本书叫《人类排气史》,乃专门研究放屁。我既无专门之才,去写一些严谨的史学著作传之百世,又无博览之资,去研究乳房或者放屁,只好浑水摸鱼,滥竽充数,来写一篇《我的经商史》。
小的时候,我很笨。记得第一次上幼儿园,老师教写拼音a,我怎么也写不好。放学回来,父亲手把手教我,总算写得像了一点,可一让我自己写,又坏事了。不是左边的圈圈画得不圆,便是右边的尾巴拉得太长。暴躁的父亲破口大骂:你怎么这么笨呀!骂完自己咒天咒地:他妈的,好容易生了个儿子,却是个不成器的!不仅此也,越骂越起劲,最后遭殃的还是我,挨了一顿好的。骂完打完,自己便出去游玩了。
已上二年级的堂姐见我哭成一团,于心不忍,悄悄地捉起刀来,帮我代写了几行漂亮的a。我大为高兴,还真以为这便是自己写的了。父亲回来,一看,好家伙,有长进呀。高兴之下,当即去买了一串香蕉回来给我吃。但很快地,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父亲知道了那些a并非出自我之手,恼羞成怒,不管我嘴里正吃着香蕉,又是一顿好打。让年纪轻轻的我,就领略了什么叫做世事无常,祸福相倚。
但我虽然在写a这上面笨得好笑,在算术方面,却出奇地聪明。五岁还未上幼儿园时,我便能够从一数到一百。六岁开始上学时,便会一百以内的数字加减了。至今仍然记得,上幼儿园时,有一次,老师问全班十加十等于多少。全班无一人答得出(他们都比我大一到两岁),只有我应声曰:二十。老师以为我瞎蒙的,一连问了二十加二十,三十加三十等于多少,我都一一应声而答,使得老师很是惊奇。
我在数学方面的“天才”,母亲也领略到了,她却也知道人尽其才,凡是能用到运算的事,都让我去做。一方面能帮她忙,一方面,自然也是想训练我的能力。我每次都能不负重望,胜任愉快。
那时候家里很穷,亏了勤劳的母亲多方劳作,生活方能勉强过得去。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晴天或者给人打工,或者下地锄草施肥。下雨时,便去河边捞田螺。找一根三四米长的竹竿,在前端用铁丝连上结实的丝网,生产工具便有了。站在河沿上,执住竹竿末端,将前端半圆形的网朝河中央探去,再往河底扎,然后一点一点将竹竿收回来,往河沿上一倒,乱七八糟有用无用的东西,便都呈现在你面前。
我负责捡。一只手拨开小石块、瓦片等无用之物,一只手将田螺捡进篓中,偶尔也能捞到漂亮的金鱼,每逢这时候,我总会欢呼一声,对其青眼有加,放入专门的罐罐中,以备回去饲养。
每次一般都能捞到十几二十斤。自己吃不完,送亲戚邻居之后,也仍有剩余。这东西又不能久放,唯一的方法,便是拿到集市去卖。母亲脸皮薄,不好意思抛头露面,便让我去——反正我数学好,不会算错,让人坑了。我人小,胆子更小,也不肯去卖。经不起母亲再三的怂恿与鼓励,只好硬着头皮,拿了秤及商品,去集市卖了。
到了集市,拿出带来的布,铺在地上,再将田螺倒在布上,自己坐在一张小凳上,低着头,红着脸,不敢正视来往的行人。知道的,以为我在卖田螺,不知道的,以为我童话看多了,在对着田螺许愿呢。
渐渐地,终于有人来问津了。价格公道,货物又鲜美,自然购者纷纷了。有的人专挑大的,以为肉厚;有的人就要小的,以为味香;有的人两者取其中,以为大的肉虽厚,但籽多,吃着恶心;小的味虽香,但剪着麻烦,于是专挑不大不小的中等个。要之,各取所须,不一会,十斤螺一售而空。之前还以为这么多螺,不知要卖到什么时候;这会却是唯恨其少,真所谓多乎哉,不多也!
一大堆的田螺,换回一小堆的钞票(多是角票),虽以多易少,我却满身轻松,回到家,将钱交给母亲,自然免不了得到一连串的夸奖。这便是我第一次经商的始末,无疑是一次成功而又愉快的经历。后来也陆续在集市上卖过角豆、花生等农产品,不过情景大同小异,此不赘述。
[近两天都跑上图去校对一个本子,早出晚归,身心俱疲,因此,《我的经商史》只写了上部,下部一直无暇完成。想当年胡适先生写了《中国哲学史》及《白话文学史》的上册,却迟迟未见下文,最终也不了了之,于是人赠绰号曰:上册博士。这种绰号毕竟不甚光彩,于是今天抽空,把这下半部也写了出来,大概不至于受到虎头蛇尾的嘲笑吧。]
到后来,三四年级时,便有了卖油条的经历。那时,一贯做窑的叔叔,或许是觉得起早贪黑太辛苦,想赚几个轻松钱,便与我的二姐夫合作,炸油条卖。我平时一般天一黑就睡,然后清晨四五点就起来,有时候帮母亲烧火做饭,之后便去集市买菜。现在叔叔开了油条店,母亲便想让我早晨去卖油条,赚点钱贴补家用。我虽小,却有着一股很强的责任感,便欣然答应。
前面说过,我胆子小。其实不仅胆小,脸皮更薄。第一天领了油条,跨出院门要去卖时,我突然愣住了。卖东西总得吆喝吧,可怎么好意思开口呢——而且要那么大声地喊!平时看人吆喝卖糕饼,感觉很有趣,还常跟在后面学着叫,现在要自己去吆喝了,才发现此事决非易易,怎么也开不了口。
就那样拎着一篮子油条,低着头,像做贼似的,默默地往前走。走了一段,觉得这样实在不行,便试着开口,只敢轻轻地喊了一声:卖油条呀!那声音,估计方圆五米之内都无人听得到。走着走着,碰见一个邻居,看出我在卖油条,也看出我不敢吆喝,便打趣道:赶紧喊呀,大声!声音这么小,喊给自己听呀!
受了他的打趣,我底气更加不足,真想当时就把油条拎回去,不卖了。但一想到母亲的期望,以及自己之前的万丈豪情,便打消了这个消极的念头。但仍是不敢喊,只看着那个邻居走远了之后,才敢稍稍大声地喊道:油条呀!要买油条的来呀就这样地走街串巷,终于有人来买我的油条了,而且一买就是五根。做成了这第一笔生意,我的胆子便大了起来,也敢放开嗓子吆喝了。
古代许多伟大的政治人物,有不少是所谓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之流,姜子牙是算命的,刘备是卖草鞋的,刘伯温……大概此类行业,最能接触下民,不但可以打探消息,了解动态,还能深知民心所向。
我那时年纪尚小,卖几根油条,自然打探不到什么民情,但从中却也能感受世俗人情。有的人性格爽快,付了钱拿了就走。有的则万分精明,挑三拣四,拿着手里的,看着篮子里,总是觉得自己拿的这一根不够大,于是不断地挑,不断地翻,几乎一整篮数十根的油条,都得仔细入他(多数是她)的法眼。到最后锁定的目标,往往多半是开初拿在手里的那根。
又有的人爱赊账,总是以没有零钱为借口,先欠着次日再还。似乎没拿出现钱来,就好比白吃了油条似的。这种人,如果使用信用卡,绝对上午、得负一屁股债。不过那不关我的事,爱赊账,就让你赊,反正我记性好,谁谁谁欠多少多少,不用本子都能一一记住。再说,他们也不敢不还。你想,万一我在人前讨起来,那怎么办!一个大人,赖小孩的帐,而且还是一毛两毛的!正因为这个,在经营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出现坏帐、死帐的情况。
但在吆喝叫卖的过程中,我最担心的,无疑是恰好碰上同班的同学。那该多难为情!好在一次也没碰上,一则他们不会那么早起床,二则我专往其他村去卖,碰上的概率,也就微乎其微了。因此,虽然每天怀着惴惴的心情去上学,但却没有一个人对我提卖油条的事,——他们果然不知道。我就是那样地,悄悄地卖了将近三个月的油条。
现在该算一算帐了。那时候油条一根才一毛钱,叔叔八分给我,卖不完可以退还。一根赚两分钱,一天领五十根去卖,卖完了也能赚一块钱。呵,一块钱,现在掉在地上,或许还有人愿意去捡,但那时候的一块钱,却还能买几个东西。我前后共卖了三个多月,赚了近一百块钱,听母亲前不久告诉我,她后来用这一百块钱买了一钱黄金呢。
初中,高中,一路无话。到了大学,便是卖过一次电话卡。
我大一之时,看了李敖的书,受其影响很大,本来性格就孤僻的我,思想变得更加偏激。我不愿如其他人那样,为考试而考试。因此,一到期末,当周围其他人都在读《毛概》、《邓论》之时,我却还在悠哉游哉地看文学作品。结果第一学期下来,便有三门挂科。第二学期少一点,才一门。二上之时,课安排得比较多,因此我挂得也多,一下子就是六门。之前也曾通知我去重修,我却只是一笑置之,不当一回事。到了二下时,我已经被告知,由于挂科太多,从此已经拿不到学位了。
我仍然不以为意,只是心里自作主张地,想着辍学,自学成材,象李敖那样潇洒,鄙视一切学位,靠真才实学,去闯一番天地。且不说我没有李敖那样的才学,一提到辍学,家里这边就过不了关。三个姐姐不断地给我打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哭得悲痛欲绝。——他们都以为我鬼迷心窍,或者野鬼上身,精神不正常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收起狂傲之心,去申请重修了。
从我那一届开始,正好教学改革,学生若挂科,不再如以前那样,在学期末补考,而是跟着下一级的学生一起考,美其名曰重修。但在我看来,两者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区别,便在于:补考不用交钱,而重修则一个学分须缴纳50元的重修费。我一共挂了十科,每科大约平均两个学分,也就是说,我得交一千块钱的重修费。这一千块,自然不敢向家里开口(我还好意思开口吗?),只有自己暗地里从生活费里扣了。
于是,苦难的生活开始了。早上,喝一杯豆浆,配一根油条,六毛。中午,买两个馒头,沾辣椒酱,就算一顿。只有在晚上,稍稍吃得好一点,但也不敢超过三块钱。
不过光节流也不是办法,还得开源。恰好同宿舍一个同学认识一个电话卡经销商,问我要不要弄几张回学校卖。这简直就是睡觉时送过来的枕头,我欣然应允。他负责进货,来回一切交通费用,都由“公司”报销。我其实什么事都没干,只负责出一点资金(一两百,哈。)。甚至连广告也是他去帖,因为我不敢,总怕被人发现,那种做贼似的感觉,令我百般拒绝这种工作,所以只好也由他去干了。
那时候校园里好几个点都经销电话卡,而且价格已经很接近我们的进价了。我们自然不敢高于学校里的价,只好跟他们同价,但由于知名度远远不如,所以,除了自己班上同学,及隔壁舍友外,几乎无人问津。
正在我俩以为此路不通,打算卖完手中的几张就不干了的时候,一天晚上,已十点多了,突然有一个男生敲开宿舍的门,急急地问:你们屋是不是有卖电话卡?我赶紧应声道:有呀有呀!他便说:那给我来一张吧。递过来一张五十的。我给他卡,找了钱,他便匆匆地拿了卡就走。
过后才知道,原来他正跟远方的女朋友煲电话粥,临时卡里金额用完,一听说我们这卖电话卡,便跑过来买了。由于不少人都有这种情况,又由于打此类电话,往往不厌其烦,不管时间,因此常常出现类似的情况,半途断了线,匆匆跑我们这买卡,之后又迫不及待地回去重叙前语,往往一个个的眼里,还带着尚未消逝的柔情蜜意,说起话来,焦急之中,还夹着些许温柔,几乎令人不知所措。我俩都没想到,人世间甜美的爱情,其惠泽之光,居然长了脚似的,连我等局外之人,也能幸福地沾到。
靠着这些也许是雷同重复的甜言蜜语,我们的电话卡生意颇为红火了一阵。但好景不长,不久,他就因为感觉我啥事都没干,只是坐享其成,而且盈利又微薄,不肯再去领卡回来卖了。没办法,只好一拍两散,分帐了事。
粗略计算了一下,竟发现本利互抵,一分也没有盈余。原来因为自己卖卡,潜意识里感觉便宜,我给外地同学打的电话,也不知不觉地,在时间和频率上都比以前提高了一倍。结果呢,折腾了老半天,就赚回了一些电话费。于是,我只得继续每天吃北方那厚实而又无味的馒头。
后来,进了师大读研。研二时,因为做家教赚了点钱,而我平时又喜欢写点什么,经常需要打印。用软盘拷了去打印店,经常读不出来。于是,通过隔壁宿舍史伟民介绍,从他的同学手里买了一部打印机,二手的,不过才三百块钱,还送两个墨盒。
自己有了打印机,诚然是方便了许多。不过同宿舍及周围的同学,也经常地就发文件过来,让我打印。我心软,一张才收两毛钱。但后来觉得几毛钱的事,大家又这么好,于是也不耐烦收钱了。同班的女生们闻讯,需要打印什么,都从QQ上传过来,让我打印。不过她们死活都要硬塞给我钱,并且帮我定了价格:一张三毛。
我记得打印得最多的,是林宁、吴章燕、王晚霞三人。尤其是后二者,一打就是数十张。后来,由于打印得量多,纸张没几下就用完了。一时来不及买,王晚霞又催着要(我记得她那时正要写一篇论文,发了好多期刊论文过来让我打印出来给她阅读),急中生智,我自作聪明地翻出之前在工程学院兼课时余下来的教案纸,充当打印纸打印,一时两厢情愿,皆大欢喜。
可惜,悲喜无常,没多久,打印机就罢工了,再也启动不了了。拿去修,人家告诉我坏的原因,正是因为我用不规格的打印纸打印。这真是因小失大呀,我懊悔不已,问修好要多少钱。可很快他就宣布没那个必要了,因为修理的费用,比去买一台新的还贵。结果,我只好悻悻而归。我的打印业务,也不得不划上一个哀伤的句号了。毕业时,我终于下定决心,把这台食之无肉,弃之也无味的打印机静静地丢弃在楼前的走廊上,至于它的命运如何,是被当作废品卖掉,还是幸而被修好,苟延余生,那都是东家狗咬西家猫——不干我事了。
总结一下,我卖过田螺,卖过油条,卖过豆角,卖过电话卡,还经营过打印业务。接下来,又要开始卖书了。在我看来,只要有意思,能赚钱,任何买卖都可以试一试。我想,只要还不至于头脑发热,利令智昏,把自己给卖了的话,那么,日子还长,幸福在望,一切,还都大有可为。
2007年4月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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