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水---来自南水北调中线源头的报告 (上)

编者按:本文创作于2009年,当时,我抽调在移民指挥部,主要创作《世纪大移民》电视专题片,这个报告文学是一个副产品,当时刊发在2010年4月30日《楚风汉韵》,现在刊发出来,主要是供《那方水》长篇报告文学创作班子参考。

让我们先从一组数据说起——

中国的水资源总量为208亿立方米,位居世界第六位。但是,人均水资源仅有2200立方米,是世界人均水平的1/4,相当于美国的1/4,日本的1/2,加拿大的1/44,在世界排名110位,被联合国列为13个贫水国之一。

联合国可持续发展委员会认为,一个区域的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低于2000立方米,属于供水不足,将丧失可持续发展能力;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低于500立方米,属于严重缺水,将丧失维持生存的能力。在我国有限的水资源中,其分布也存在着严重不平衡。全国共有大中型城市669个,其中,有400个城市供水不足,110个严重缺水。天津人均水资源仅有165立方米,上海201立方米,宁夏210立方米,北京285立方米,河北304立方米,河南471立方米……

严重缺水,迫使人们超限度地开采地下水。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山东等省市由于大规模地开采地下水,形成了大面积的地下水开采漏斗区。漏斗区面积已经达到9万平方公里,相当于5个北京市的面积。同时,由于超限度地开采地下水,造成了地面沉降,建筑物倾斜或者倒塌。据专家统计,北京市区地面沉降已经达到1米,河北2.2米,天津2.6米。

土地在下沉,海水在倒灌,建筑物在倒塌,土壤在污染,庄稼在枯死!

中国人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在哪里?

在长江以南。在北方地区闹水荒的同时,长江以南的湖北、四川、云南、江西等地,因为江河泛滥,年年水灾不断,人民群众深受其害。

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南水北调,刻不容缓。

在南水北调东线、中线、西线三条调水线路中,中线调的是饮用水,是北京、天津、河北等北中国人民的救命水。中线工程通过丹江口水库,使丹江、汉江、长江的水从河南省淅川县九重镇出发,自流1267公里,到达北京的团城湖。

丹江口水库因此被水利专家称为是北中国人的水缸,烟波浩渺的丹江水亦被称为是中国水!

根据水利检测部门提供的数据显示,被称为是中国水的丹江水:PH值为7.23,高锰酸钾含量为每立方米2.18毫克,氨氮含量为每立方米0.07毫克。除高锰酸钾含量为二类水质外,其余均达到国际一类饮用水标准,完全符合调水条件,可以直接饮用。著名的“农夫山泉”纯净水其主要水源地就在丹江口水库。

在水资源严重短缺和污染的今天,中国还有这么一大“缸”救命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带着崇敬与荣幸的心情,去探求中国水的奥秘!

第一章 刻在青山上的丰碑

2009年春天,在河南丹江口库区移民试点启动前,我与淅川电视台的副台长毛荣成一起,到丹江库区采风。

毛荣成姓毛,又是台长(副台长),我便戏称他为茅台。茅台给我推荐的第一个典型叫邹旭德。茅台说,他之所以给我推荐邹旭德这个人,是因为邹旭德是从丹江库区走出来的大学生农民。他当过农民,做过淅川泰龙纸业有限公司的副总,现在,又回家承包荒山,成了林果专业户。从农民到企业家,从企业家又到农民。从他的身上,可以揭开丹江水神秘的面纱。我听了茅台的话,便对这个典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欣然同意前往。

当年的明星企业,如今只能靠出租厂房维持生计

在去采访邹旭德以前,茅台带我先去看看邹旭德曾经工作过的淅川泰龙纸业有限公司原址。他说,你去那个地方看看,就能感受到邹旭德当年的辉煌!我知道,了解一个人就要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便与茅台一同前去。

淅川泰龙纸业有限公司在淅川县城的东南角,我们的车子出了淅川县城,泰龙纸业的大门便呈现在我们面前。大门虽然有些陈旧,但是,那种高大与巍峨,依然展示着昔日的繁华与辉煌。大门的正上方,“泰龙纸业”四个鎏金大字还在。但是,门柱上却挂着“淅川县葛业公司的牌子”。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50多岁的老人。他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一走路,便“哗啦啦”地响。

茅台与这位老人很熟,一见面就喊赵主任。赵主任说:“毛台长,你就别再叫我赵主任啦,你叫我老赵好了。现在,我不过是一个看门的老头而已!”

茅台说:“赵主任就是赵主任,难道谁下文把你免了?”

赵主任说:“免是没有免,只是,连公司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主任呀!”

这时候,我才明白,这位老头就是当年泰龙纸业的办公室主任。那时候,茅台经常来泰龙纸业采访,与赵主任很熟。赵主任握着我的手,说:“听说你要来采访,我赶早就来到这里等着呢!你是大作家,你要好好帮我们呼吁呼吁,我们这个公司何时能够转产上马呀!”

我说:“让你久等了!我之所以来这个公司采访,就是要把基层最苦最难的东西写出来,让领导看,让读者看!”

赵主任先领我们参观了泰隆纸业的车间、厂房和已经干涸了融化池。这家已经关闭了公司的范围很大。走了一圈儿,就感到有些累。赵主任说:“咱们去看看办公楼,顺便在办公室里坐坐,喝点茶。”

我们都说好。赵主任便领着我们往前走。这是一座高6层的办公大楼。现在,淅川葛业公司租用了一层,其余的都空着。赵主任手里提着钥匙,每到一层,都要打开几个房间,让我们参观。他还不停地向我们介绍这是什么办公室,那是什么办公室。办公室里的桌子、椅子、沙发、电脑都在,只是落了一层灰。不过,有三个办公室却是一尘不染的。一间是总经理办公室,一间是副总经理邹旭德的办公室。还有一间是公司的综合办公室。在综合办公室里,我看到了三部电话,擦拭得一尘不染。我提起其中的一部电话,里面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赵主任看了看我,苦涩的笑了笑,说:“停了,早停了。”

我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三部已经停了电话,为何还要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

赵主任说:“当年,泰龙纸业是豫西南最大的造纸基地,年产值高达8亿元。每年向国家缴纳税收7000万元。在20世纪末期,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那时候,公司有员工3000余人,单单我这办公室,就有10余人。公司里整日都是车水马龙的,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那可真是火毙了。现在,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看门。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把我曾经坐过的办公室擦擦,把总经经理和副总经理的办公室擦擦。我相信,他们都会回来的!”

赵主任说道这里,眼眶泪汪汪的。他禁不住转过身,偷偷地擦眼泪。

我问:“这么大的一家公司,为啥说停就停了?是不是环保不达标?”

赵主任一听,便生了气。他说:“不达标?你看看这是啥?”

他说着,便把一张河南省环保局颁发的环保达标证书摔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了看,上面落款的日期是2001年3月。而这家造纸厂也正是2001年关闭的。

我疑惑地问:“既然造纸厂排污与环保都达标,为啥还要关闭?”

赵主任说:“为啥?为了南水北调。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说,南水北调要先净水,后调水。作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源头,县里提出要做到零污染。零污染,你懂吗?作为一家造纸企业,无论如何是不能达到零污染的。为了国家的利益,为了北京的用水安全,泰龙纸业就只好关停了。”

从淅川泰龙纸业公司出来,我的心里憋涨涨的,很难受。为了这一湖纯净的丹江水,库区人民付出了太多,太多。

关掉的不仅仅是企业,而是一条或者多条产业链

邹旭德“隐居”在仓房镇丹江岸边的一座深山里。淅川县城距离仓房镇有70公里,中间还隔着20余公里的丹江水路。为了能够采访到这个典型,我们便驱车前往。

路上,茅台告诉我,邹旭德从泰龙纸业有限公司退下来以后,承包了11000亩荒山。其中,仓房镇有2000亩,毛堂乡有9000亩。现在,正是柑桔中耕管理的最佳时节,他正在仓房镇的柑桔基地里侍弄他的柑桔呢!我听了茅台的话,不住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着这个人物的形象。这个被茅台说得神乎其神的邹旭德,究竟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车子继续往前走。到了宋岗码头,连车带人,一起上了一条大型汽渡船。等了好几个时辰,等到甲板上停满了车,汽渡船才开始穿着粗气,拉响了汽笛,驶向对岸。

茅台与我站在汽船顶层的甲板上,扶栏远眺。20余公里的丹江湖面,瓦蓝瓦蓝的,没有边儿,也没有沿儿。大汽船飘在湖面上,显得是那么的渺小,使我禁不住产生了一种“乘桴浮于海”的感觉。

茅台说,这里原本不是一个湖,而是有名的顺阳川。咱们现在看到的丹江,也不是它的本来面貌。它是一条很瘦弱的河。在丹江口大坝没有建成的时候,顺阳川是淅川的粮仓,咱们脚下有一座古城,叫李官桥。李官桥有个外号,叫“桥半县”。意思是李官桥产的粮食要占全县的一半。这里土地肥沃,麦子能长出双穗儿来。李官桥集镇也很大,有大小12条街道,是丹江河上的主要码头,很繁华的。古时候,这里曾经在此设过李官桥县。20世纪60年代,丹江口大坝建成后,李官桥的人迁走了,土地被淹了,小城也被扒了。

我说:“现在,咱们是不是在小城的上空行走呀!”

他说:“是!不过,这可是用几万人背井离乡换来的呀!”

我听了这话,便沉默了。丹江呀丹江,为了你的北上,多少人为你付出过牺牲吆!

过了江,车子又行了几公里,便停下来。剩下的路很窄,司机不敢开,只好步行。到达邹旭德“隐居”的深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地的两边,到处是茂密的柑桔。桔树正在养花。夜色很浓,看不到它的花儿,只闻到它的香味儿。那是一种甜蜜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香味儿,沁人心脾。

邹旭德在他居住的茅屋里接待了我们。茅屋里没有电,亮着一盏油灯。邹旭德留着平头,古铜色脸膛,脚步很响,说话很硬朗。他听说我们要来,早已准备好了饭菜。我们洗刷完毕,便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菜是一盆黄焖柴鸡,一盆刚刚从山里采下来的山韭菜;酒是散装的粮食酒。

邹旭德说:“我们一边喝,一边聊。这个鬼地方,也没有啥好东西招待你们!”

我说:“这很丰盛,很生态呀。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做真正的低碳生活!”

邹旭德笑了笑,说:“那是,那是!不过,这种低碳生活可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得了的!”

我想也是。上午,我曾经参观过邹旭德以前的办公室。那里是老板桌,老板椅,真皮沙发。可是,这里竟然连电也没有,真是一步走回原始社会了。

我问:“我们到你原来工作过的地方看了。你觉得泰隆关闭,亏不亏?”

邹旭德说:“亏,肯定亏!要是在调水区以外,我们的企业肯定关闭不了。我们的排污已经达到国家乙级标准。在调水区内,要求的是零污染!这是一个极限,无论哪家造纸厂也无法做到。可是,一个年产值8亿元的企业与国家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相比,那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的!”

我问:“工厂关了,那些跟你一起干的工友现在都在干啥?”

邹旭德听了这个问题,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说:“有的回家务农,有的做起了小生意,还有的在县城拉三轮。3000多,3000多名职工呀。失业给他们带来的灾难,那是没法儿想象的。不仅如此,泰隆的关闭给全县草农造成了重大损失。龙须草是造纸的优质原料,也是农民收入的重要来源。全县有龙须草290万亩,年产龙须草580万吨。最贵的时候,每公斤龙须草能卖到0.54元。泰龙纸业关停后,龙须草卖不出去,烂在荒山上没有人收割。仅此一项,农民每年直接损失达到31.3亿元。关闭泰隆,不仅仅是关闭了一个企业,而是关闭了一个产业链,关闭了几万老百姓的生路呀!”

邹旭德说到这里,端起一杯酒,猛地喝下了肚。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我知道,泰隆和邹旭德只是淅川的一个典型。像这样的企业与产业链还很多。他们关停的不仅仅是企业,而是一条或者多条产业链。而在做出这些决策的时候,淅川的领导者们要经历怎样的阵痛与抉择呀!

生态与环保是丹江库区人民的唯一出路

第二天早晨,邹旭德陪着我们一起参观他的桔园。其实,我们睡在床上就感受到了桔园的芳香。窗外,一棵桔树的枝桠伸进来,在房间里开着黄色的小花儿。我们三个人出了小茅屋,向山顶走去。

路上,我问邹旭德:“我知道,你大学学的是化工,泰隆倒闭后,你怎么想起了种树?是不是没办法而为之?”

邹旭德笑了。他一笑,便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他说:“泰隆倒闭后,有10余家大型企业聘请我去做技术和管理工作,我都婉言谢绝了。我是一位淅川人,是喝着丹江水长大的。淅川养育了我。我想着要为淅川做点事儿,为南水北调做点事儿。就这样,我就选择发展林果业,走一条生态发展之路。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有限。淅川有5000多万亩荒山,我一个人做了不到5000分之一。我是想通过自己的成功,能够带动全县生态经济的发展!”

原来,我只想着邹旭德是没有出路才种树维持生计。没有想到,他的思想境界是那么的高,视野是那么的宽。

我问:“在淅川,像泰龙一样关闭的企业有多少?”

这时候,茅台插了话。他说:“我这里有一份材料,是县政府去年写的一个工作汇报。这上面有你需要的数字!”

我接过这份工作汇报,看了看,禁不住有些震惊。一个只有74万人的小县,为了南水北调,竟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上面有组数据,我摘录如下:

自2004年以来,全县关停环保达不到零排放的企业127家,其中,年产值超亿元的企业4家,直接经济损失达6.75亿元。同时,造成10000余名工人失业或者转产。爆破小钒窑100余座,查封矿山开采洞口80余个,坚决遏制了乱采矿藏的现象。先后否定了6个大型项目的选址方案,终止了10个中型建设项目,取缔了20个违规建设项目。按照现代化环保工业的标准建厂,加速花园式工厂、绿色工厂建设进程。

茅台说:“县委政府提出了要'把政绩融在碧水里,把丰碑刻在青山上’的工作思路。多年来,淅川人坚持封山育林,植树造林。经过努力,淅川的森林覆盖面由2004年的32%,提高到目前的42%。”

我看了这些数据,又听了茅台的话,禁不住思绪万千。是呀,淅川的工厂被关了,土地被淹了,库区群众被迁了。那么,留下来的淅川人如何生存?这个问题,正是邹旭德一直在探索的问题。邹旭德说得对,淅川的出路在生态农业,生态工业。为了南水北调,淅川人民必须也只能走这一条路子。

在接下来的参观中,我们遇到了一位为邹旭德打工的老农。他的话,更加证实了这个观点的正确性。

这位老农是当地人,就住在山脚下。60多岁,身子骨还硬朗。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桔园里除草。奇怪的是,他把这种草的草根挖出来,没有扔,而是放到一个箩筐里。问其原因,老农说:“这种草原本不是草,而是一种庄稼。它的名字叫黄姜。在老邹没有来承包这荒坡前,这里种的就是这种黄姜!”

我问:“你们把这荒坡承包给老邹收入大,还是自己种这种黄姜收入大?”

老农说:“当然是种黄姜赚钱了。只是,现在国家不让种了,皂素厂也被砍了。”

原来,黄姜是一项高效农业,不仅产量高,而且管理粗放,非常适于山区生长。宛西和十堰地区为全国黄姜盛产区。黄姜主要用来生产皂素,而皂素又是医药不可缺少的物品。黄姜的生命力强,产量高,易种植。正常情况下,黄姜亩产可以达到1000公斤左右。产业最热的时候,每公斤可卖到2.5元。就是现在,每公斤也在1.2元左右。淅川县原有黄姜面积100余万亩,大型皂素冶炼厂3家。仅此一项,农民年收入可达25亿元以上。可是,黄姜在高效高产的同时,由于含有大量的氮元素,对丹江水源造成了一定的污染。为了南水北调工程,淅川忍痛砍掉了这项高效产业,关停了皂素厂,勒令停止了黄姜生产。

我问:“既然不允许生产了,桔园里为啥还有?”

老农说:“你不知道,这种作物,生命力极强。种一年,十年也不能斩草除根。在大面积推广的时候,我们收获一季,下一季根本不用播种,它们留在地下的根须就会长出许多新黄姜来!你看,我现在挖的,就是当年留下来的。我把它们挖掉,省得它们与桔树争肥。同时,遇到外地的小贩来收购,也可以卖点钱。”

我们告别老农,继续往前走。在桔园里,邹旭德说的最多的词汇就是生态与环保。我看着这漫山遍野的柑桔,心里默默地为这位伟大的大学生农民祝福,也为淅川74万人民祝福!

无须写赞歌,这满江的纯净水就是他们的赞歌!

无须立丰碑,这漫山遍野的新绿就是他们的丰碑呀!

第二章 移民呀移民,你就是我的亲爹亲娘

2005年春天,温家宝总理到淅川丹江口库区视察工作,冒雨看望了库区移民。温家宝语重心长地对身边的领导说:“南水北调的重点在中线,中线的重点在丹江口大坝加高,丹江口大坝加高的重点在移民。你们要想尽千方百计,认真做好移民工作,要做到迁得出,稳得住,可发展,能致富!”

移民工作涉及到群众的切身利益,工作难度大,被称为是“天下第一难”。要做到温总理提出的“十二字”方针,更难。然而,凡是在淅川工作的或者工作过的人,似乎都与这种“天下第一难”结下了不解之缘。

20世纪60年,在丹江口大坝建设的过程中,淅川共迁走移民20.2万人。这次丹江口大坝加高,淅川又要迁走16.2万人。按照省委省政府提出的“四年任务两年完成”的目标,淅川平均每天要迁走227人。困难之多,压力之大,这是可想而知的。

在移民试点工作启动前夕,我决定采访几位做这种“天下第一难”工作的人。茅台给我推荐了大石桥乡乡长向晓丽这个典型。茅台说,在全县10个移民试点村中,最数大石桥张湾村难度最大,压力最大。我一听是位女乡长,便更加感兴趣。因为,做“天下第一难”的女人,故事一定会更多。

一是移民,二是移民,三还是移民

在采访女乡长向晓丽前,我们先采访了淅川县县委袁书记,以便对全县的移民工作有一个整体的了解。

袁书记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我们。他的工作很忙。在我们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接待室里还有七八位等着要见他的县直单位领导和省市媒体记者。为了不耽误时间,我便单刀直入,直截了当的问:“袁书记,淅川两年内要迁走16.2万人。面对这项工作,淅川县委政府是怎么部署的?”

袁书记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说:“按照河南省委省政府提出的'四年任务两年完成’的工作目标,淅川的移民工作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移民试点。在2009年8月30日前,要完成1.06万人的移民试点工作。第二个阶段是第一批移民。在2010年8月30日前,要完成6.7万人的移民搬迁任务。第三个阶段是第二批移民。在2011年8月30日前,要完成8.44万人的移民搬迁任务!”

我一边记录,一边仔细打量着这位做“天下第一难工作”的淅川“第一人”,他50多岁,带着眼镜,头发有些稀疏,声音有些沙哑。显然,这些都是因为繁重的工作所致。

我问:“都说移民工作是'天下第一难’,你觉得难吗?你们是怎么做的?”

袁书记站起身,为我们的茶杯里添了茶,然后在我们的对面坐下来,和蔼地说:“不急,咱们慢慢地说。当前,我们的工作一是移民,二是移民,三还是移民。移民工作是我们县当前乃至今后一个时期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南水北调淅川丹江口库区移民工作启动以来,移民工作牵动着各级领导的心。国务院南调办主任张继尧、副主任张野等领导人多次到淅川检查指导移民迁安工作。河南省委书记徐光春、省长郭庚茂多次亲临淅川,看望移民,听取移民迁安工作汇报,并亲自出席移民迁安工作动员会。省委副书记、省移民指挥部政委陈全国,副省长、移民指挥部指挥长刘满仓、南阳市委书记黄兴维、市长穆为民亲临淅川,具体指挥移民迁安工作。迁入地领导,曾无数次地与我们迁出地干部对接,深入到移民村做工作。我们县成立了移民迁安指挥部,具体负责全县的移民迁安工作。公安、电力、交通等部门,通力协调,众志成城,共同承担起这项移民工作。有上级领导的大力支持,有迁入地党委政府的密切配合,有全县上下精诚团结,共同努力,你说,移民工作还会难吗?”

我原以为袁书记会说出一大堆的困难和矛盾,没有想到他把移民工作说得这么轻松,这么乐观。我说:“袁书记,在移民工作中,你觉得最让人感动的是什么?”

袁书记不假思索地说:“最让我感动的是一种精神,一种'敬业、实干、奋勇、争先’的精神。我们把这种精神叫做淅川精神。在工作的每一天,我都被这种精神感动着!从村干部到乡镇干部,从县直单位到四大家领导,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无时无刻不体现着这种精神。”

虽然,袁书记很和蔼。但是,我知道,袁书记的时间很宝贵,我不忍心占有他更多的时间。我向他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袁书记,你认为在移民工作中,奉献最多的人是谁?”

袁书记听了这个问题,脸色凝重起来。他说:“奉献最多的,当然是移民。移民干部牺牲了许多休息时间,做了大量的工作,付出了很多。可是,干部的奉献与移民比起来,那是没法儿比的。移民为了国家的建设,背井离乡,远离故土,这种奉献是不能用时间和金钱来衡量的!”

我们告别袁书记的时候,袁书记一再叮嘱我,你要用手中的笔,多写写基层干部,多写写可爱可敬的移民。没有他们的奉献,库区移民工作就没法儿开展,南水北调工程就没法儿实施,丹江水就不可能自流千里到北京!

移民呀移民,你就是我的亲爹亲娘

从袁书记办公室出来,我与茅台就一起乘车前往大石桥乡采访那位女乡长。

大石桥乡位于淅川县城西南方,是一个移民大镇,距离县城65公里。路上,茅台给我介绍了大石桥移民试点村的大致情况。大石桥乡的移民试点村村名叫张湾。张湾村的地理位置很独特。依山傍水,土地肥沃,交通便利。特别是水源非常好。山边有五个山泉汇聚在一起,自流灌溉到田间。张湾的莲菜、红心鸭蛋闻名中原。按照移民试点规划,张湾村382户1533人要迁到新野县王庄乡。由于迁入地的生产生活条件没有原来的好,所以,村民们想不开,坚决不同意搬迁。干群关系非常紧张。

茅台很健谈,他对淅川的移民工作了解得很透彻。我笑着说:“毛台长是淅川的'移民通’呀,连哪个村,哪个人,发生了哪些事儿,你都了如指掌!”

茅台笑了笑,说:“我就是不想了解也不行呀,我是电视记者,每天都要编辑移民新闻。全县的新鲜事儿,哪一件不是通过我的手在淅川电视台播放出去的?”

我想也是。看来,移民指挥部让茅台陪我一起采访,算是找对了人。我们一路说笑,不经意间,就到了大石桥乡政府。

向乡长早已接到电话,正在办公室等我们。这是一位漂亮的女人。30多岁,个子很高,眼睛很大,短发,眉宇间散发着一种傲骨。我敢说,如果这位女乡长再年轻10岁,参加选美大赛,一定能够拿到全国冠军。扯远了,还是回到我们的正题上来。

向乡长知道我们的来意,她说:“现在已经12点了,我们还是边吃饭边聊!”

客随主便,我们便随向乡长一起去吃午饭。午饭在乡政府的食堂里。除了向乡长以外,还有一位副乡长和副书记。向乡长说:“不好意思,县里有规定,工作日中午不允许饮酒,今天只好以茶代酒了!”

正好。我一直害怕乡里的酒。在下来采访前,曾经听人说,向乡长有个外号,叫“向一斤”。意思是喝一斤白酒不醉。现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笑道:“听说,向乡长酒量很大呢!”

向晓丽说:“那都是逼出来的。做农村工作,有时候,不喝酒解决不了问题。就说这个张湾村吧,村民们为了阻扰搬迁,把村支书张占芳家的祖坟给扒了。这还不算,还在房后放了柴火,要烧他家的房子。幸亏发现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可是,发生了这些事儿后,张占芳要辞职不干。怎么办?请他喝酒。陪他喝心情,喝高兴,然后激他。他拍着胸部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张占芳一个八尺高的男子汉,说啥也不能被那些龟儿子们吓到。就是再难,我也要把这个支书干下去!”

我们听了向乡长的话,都笑了。我说:“向乡长,你这是在酒杯中解决工作呀!”

向晓丽笑了笑,继续讲下去。她说:“但是,有些工作是酒杯解决不了的。就说这次移民吧。开始的时候,张湾村的群众思想解不开,全村人团结到一起,集体反对搬迁。在这次移民工作中,我们先后遭到群众围攻20余次。少则20多人,多则400余人。现在,讲究和谐移民。移民拦你,你不能打,不能骂,还得陪着笑。有时候,一天下来,笑得脸疼。我经常对我的干部说,移民就是我们的亲爹,我们的亲妈。在家里,如果我们的爹妈骂我们,打我们,我们能够还手吗?不能呀!”

向晓丽的这个比喻虽然有些不恰当,但是,我知道,她说的是移民工作的实际情况。她的意思是要带着感情去做移民的工作。笑得脸疼,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的。这些情况,坐在书房里的“坐家”(作家)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

我说:“向乡长,讲一个在移民工作中最惊心动魄的故事吧!”

向乡长说:“还别说,我还真的经历过一些惊心动魄的事儿。2009年农历正月初七夜晚,我与副书记杨建波、副乡长张自亮到张湾村老支书张丰歧家,想让张丰歧站出来帮助做移民工作。我们刚坐定,就受到了移民的围攻。屋里灯被拉灭,砖头、石头从院外往院内扔。一个啤酒瓶飞进屋里,落在我的脚下,差一点把我砸倒。这时候,我要是稍微有些冲动,就可能引发不可想象的后果。我对张丰岐说,张丰岐同志,你是一位老党员,你知道如果我们一行三人在你家出了事,你将会承担什么责任。现在,请你把电灯拉亮!张丰岐听了,急忙把电灯拉亮了。移民把我们堵在屋子里,不让我们动。我笑着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与他们解释移民政策。我说,大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是在政策范围内的,我们无条件解决。解决不了的,向上面反映解决。在我们三个人的解释下,一直到夜里2点多钟,人群才散去!”

讲到这里,向晓丽顿了顿,说:“不知道这个故事算不算惊心动魄,反正,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要是我们不冷静,没有一个把移民当做亲爹亲娘的思想基础,恐怕我今天就不能坐在这里与大家一起吃饭了!”

向晓丽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可是,我们一桌人谁也笑不起来。这就是我们的移民干部,这就是“天下第一难”,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体验不到移民工作究竟有多难。

我说:“向乡长,现在,张湾村的移民思想通了吗?”

向晓丽说:“通了,通了,早就通了。现在,签字率已经达到100%。移民们有些已经在扒房子,只等着搬迁了!”

我问:“你们是怎么把移民工作的思想做通的?”

向晓丽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与移民做朋友,把移民当亲人,只能是宣传,宣传,再宣传。人都是有感情的,咱们的移民不是不懂道理,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向晓丽说到这里,端起了桌子上的一盘鸭蛋,每人发给我们一个。她说:“这是张湾的红心鸭蛋,真正的绿色生态食品,在世界上独一无二,人称'世界第一蛋’。张湾马上就要迁走了,你们再次来,恐怕就吃不到这种'世界第一蛋’了。”

向晓丽说到这里,眼睛湿漉漉的。我知道,她不是舍不得这种“世界第一蛋”,她是舍不得她的移民呀!

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中午吃过饭,我提出要到张湾村去采访。向晓丽说:“你这种思路是对的。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我说的再好不算好,老百姓说好,那才算好。下午,我就不陪你们了。我不陪你们不是我不重视这项工作,而是想让你们到村子里去,到移民中去,去采访到更加真实更加有用的东西!”

我很敬佩这位美丽的女乡长。我曾经到一个外地采访,当地的官员一步也不理左右。为啥?他们害怕老百姓乱说。我们告别了向乡长,驱车向张湾村驶去。

到了张湾村的村口,村民们听说我们是作家,就主动围了过来。我从口袋里掏出烟,发给村民,自己也噙了一根。一位村民“啪”地打着火机,帮我点着。吸着烟,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问:“你们对搬的地方满意吗?”

那位帮我点烟的村民说:“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我说:“当然是想听真话!”

那位村民说:“以前,我们这里也来过记者。可是,他们全是报喜不报忧。报纸上登出来的,与我们说的,完全不一样!”

我说:“你放心,我这次一定把你说的全写出来!”

那位村民说:“那好。我说。说实在话,王庄那个地方还真是不如我们这里。别的不说,就说水吧,那里吃的是井水,碱性很大,喝到嘴里,有股咸味儿。不像我们这里的水,是泉水,甘甜。烧出来的茶,没有一点质子(方言,沉淀物的意思)。地也不如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是自流灌溉,浇地的时候,把水渠一扒,水就流到地里了。王庄的地虽说也是水浇地,但是,那是用井水,没有电,水就浇不到地里。你说,光这一项,一年得多花多少钱?”

这时候,有一位村民抢着说:“还有,那地方原来是一个劳改场,是劳改犯人的地方。现在,让我们搬去,我们都成了犯人啦!”

他这话说完,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我问:“既然这样,你们为啥还要去?”

刚才给我点烟的那位村民说:“不去能行吗?乡里有个向晓丽,整天带着乡干部,一天到晚往你家里跑。你不去,就对不住人家!再说,这是南水北调,是国家的大工程,我们做出一点牺牲,也值得!”

这时候,我趁机说:“听说你们与这个乡长有些矛盾呀!”

大家都笑了。他们说:“那是以前,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可好了!这都是五奶奶带的头儿!五奶奶,你过来,这位作家要采访你呢!”

我说:“你能不能把搬迁的事儿跟我们唠叨唠叨?”

她说:“说实在话,开始的时候,我对搬迁不理解,组织人到乡镇府闹,围住向乡长闹。向乡长多次来跟我做工作,带着我到新野看点。在向乡长的开导下,我的思想就通了。我的思想一通,我就做全组人的工作。全组人的思想就也跟着通了。现在,我与向乡长成了朋友。我们全组人都做好了准备,她安排我们啥时间搬迁,我们就啥时间搬迁!”

向晓丽!我在采访本上记下了她的名字。一位普普通通的基层乡镇干部,用一位女性特有的温柔和细腻,用一位儿女对父母的耐心,感染着移民,感化着移民,完成了上级交给的移民任务。

在回来的路上,茅台又给我讲了好多好多的典型。我知道,向晓丽只是淅川众多党员干部中的一个代表。正是有了这些不畏艰险、不怕困难、视移民为父母的党员干部,这项“天下第一难”的工作才变得不再难!(作者:田野;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田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南阳市五个一文艺工程奖获得者,南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淅川县文联副主席,淅川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刊发作品3000余篇,《读者》、《意林》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放歌走丹江》、《坐禅谷禅韵》;长篇小说《泪落水中化血痕》;参与主编《魅力淅川》丛书(六卷),撰写的《北京,不渴》微电影剧本拍摄后荣获国家林业部“十佳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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