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院里看戏的感觉
戏剧影像，或曰舞台影像，是这几年才开始兴起的新事物。就是把优秀舞台戏剧演出拍摄制作成高清数字影像，在影院上映或在流媒体平台播出。虽说隔着大银幕没有了舞台戏剧的实时互动，少了看戏最重要的体验，但好歹能看到远在天边过去从未有机会看到的优秀戏剧演出，而且还具有你不得不考虑的超高性价比。于是，到影院里看戏，成了我的新爱好。
上周，2021英国舞台影像展映来到杭州，我迫不及待地下单看了其中的4部：卷福主演的《哈姆雷特》当然是首选。前两次都是一开票就秒光，抢不到票，这次终于如愿。《罗密欧与朱丽叶》本是英国国家剧院2020演出季的重磅剧目，受新冠疫情影响取消了现场演出，然后拍成了戏剧影像电影，计划于9月27日登上英国影剧院。我们算是先睹为快了。《威尼斯商人》也是一部新片，是一部用现代手法重新演绎的莎士比亚经典。最后是曾经风靡一时的《战马》，其独特之处是，一匹人工制作的道具马成为了剧场的主角。
演员的终极考验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剧作经典中的经典，无数次被世界各国翻译演出，无数次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我看过的就有1948年的劳伦斯·奥利弗版、1996年的肯尼思·布拉纳版、2009年的格雷戈里·道兰版。
为什么全世界的剧团锲而不舍地不断排演《哈姆雷特》？直到这次观看卷福版的《哈姆雷特》，我才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委。
演出开始前，卷福有一段访谈，其中一句话令我突然开窍：“每一个演员，最后都会走到这一步（去扮演哈姆雷特）。”这是对演技的终极考验，是演员生涯中必须达到的终极目标。每一个演员都期待这个机会。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戏剧乃至全世界所有戏剧中最复杂、最典型、最具有艺术感染力的悲剧人物。400多年来，全世界的戏剧研究者在不断地研究哈姆雷特，全世界的演员们在不断地扮演哈姆雷特。甚至还产生了动物版的《哈姆雷特》——《狮子王》和中国古代版的《哈姆雷特》——《夜宴》。没有一个艺术典型经得起这样的反复研究、反复搬演。所以，有志于舞台艺术的演员们必定以扮演哈姆雷特为自己的人生终极目标。
400多年下来，那么多版本的《哈姆雷特》也并没有令观众厌倦，而各自显示出不同的魅力和意境。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哈姆雷特》具备了深厚的内涵，足以让不同时代的人们挖掘出各自需要的全新的意义。
这部卷福版的《哈姆雷特》在宣传广告上引用了美国《综艺》杂志的评价：“这是一出为当今躁动不安的世界量身定做的《哈姆雷特》”。当听着黑胶唱片的哈姆雷特和背着时尚双肩包的霍拉旭出场时，一个现代版的“王子复仇记”故事上演了。
国家的安全和家庭的破裂撕裂了哈姆雷特，复仇和顾忌使犹豫不决的哈姆雷特陷入了绝境。卷福用现代人的躁动不安，一气呵成地演绎了这个怀疑、飘忽、冲动的王子的悲剧。那种情绪饱满，那种肢体语言，那种复杂的眼神，令我们不得不相信这个现代版的复仇故事。2015年8月，这部《哈姆雷特》在英国最大的多功能剧场巴比肯中心上演，引起轰动。总共76场10万张门票提前1年在网上开售，几分钟内就售罄，黄牛票价更是高达近500英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剧中奥菲莉娅的哥哥雷欧提斯安排了一个黑人演员扮演！白人奥菲莉娅居然有一个黑人亲哥哥！太奇葩了！无独有偶，这次英国舞台影像展映里的另一部片子《万尼亚舅舅》，也把谢列勃里雅科夫教授带回来的年轻妻子叶莲娜设定成黑人。再往前，安东尼·谢尔版的《李尔王》中，李尔王的小女儿考狄莉亚和格罗斯特伯爵的私生子爱德蒙也成了黑人。可见，如今英国戏剧界在种族问题上的“政治正确”已经走到何等荒唐的地步！
永远的仇恨
从大学开始，我就极其痴迷于莎士比亚。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关于莎士比亚悲剧的研究。所以这次英国舞台影像展映又买了《威尼斯商人》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票。这两部戏有一个共同主题，那就是仇恨。前者讲述的是在现代社会颇为敏感的基督徒与犹太人的仇恨。后者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恨。
《威尼斯商人》原本是吝啬的犹太商人夏洛克自食其果的喜剧故事，但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这部拍摄于2015年的最新舞台影像，却给予了几乎完全相反的演绎。遵守契约的犹太商人夏洛克遭到整个威尼斯的歧视和侮辱，被夺去了女儿、财产、生计、信仰。聪明伶俐的鲍西娅，为了追求世俗的幸福，将自己的财富与地位拱手相让给一个借钱求爱的男人，还忍受他的失信，只为他口说无凭的爱情。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为追求爱情和融入主流社会，偷窃父亲的财产，背弃自己的宗教，逃离自己的家庭，却并没有获得幸福。同样的剧本，不变的台词，经过现代思维方式的诠释，《威尼斯商人》焕发了全新的生命力，成为资本主义核心价值理念——契约精神的最好注解。不得不佩服皇莎的能力。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我看的4部片子中最短的，只有95分钟。全剧不仅把故事背景搬到了现代，省略了原作描述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两大家族仇杀的背景，而且大量压缩剧情，仅仅只保留了一个最基本的爱情悲剧框架，就像是一部简略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被豆瓣影友形容为“一部中规中矩的BBC迷你剧”。这样的改编，就使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成为一个苍白无力的一见钟情式童话。为了避免简洁舞台的单调，影片大量使用电影化的摄影、灯光、配乐、调度，与其他几部舞台影像形成鲜明的对比。只不过这个电影化有些过分，过分到全片几乎看不到舞台的全貌，不知导演怎么想的。
看完这两部片子，走出影院，强烈地觉得，文人毕竟是文人，考虑问题总是简单了些。莎士比亚希望用爱与死亡来化解仇恨，最终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世界范围对犹太人的歧视，在二战时达到了高峰，至今仍未彻底化解。家族的仇恨全世界都有，而且升级成国家和种族的仇恨，日甚一日，割裂了这个世界，我们更是感同身受。
《威尼斯商人》事实上使犹太人更加仇恨这个歧视他们的世界。《罗密欧与朱丽叶》面对连绵不绝的家族血仇更是苍白无力。这个越来越割裂、敌对的世界，似乎找不到一条和解的出路。
神似胜于形似
《战马》是我选择的4部舞台影像里唯一不属于莎士比亚的作品。之所以选它，是因为它曾经很有名，获得过英国剧评奖、劳伦斯·奥利维奖最佳布景设计、最佳戏剧配乐奖和美国托尼奖最佳话剧、最佳话剧导演、最佳话剧布景、最佳话剧灯光、最佳话剧音响全部五项大奖。尤其是，我想看看那匹被媒体宣传得神奇无比的道具马。
果然，大银幕上，这匹由3个人操作的高达2米的战马乔伊，完美无缺地将小说和剧本原作者迈克尔·莫波格关于战争与人的感人故事展现在舞台上。英国国家剧院与南非木偶剧院合作，为提线木偶战马乔伊赋予了全新的生命与活力，赋予了神奇的想象力和丰富的表现力，让它当之无愧成为这部戏的绝对主角，受到了全世界观众的关注与喜爱。
在豆瓣影视上，有影友问，“看过斯皮尔伯格的《战马》之后，为毛还要看这部木偶戏？”我非常赞成另一位影友的回答：“观众不仅相信那匹马跑出了木偶师的圈套，成为了一匹真正的马，更相信那匹马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舞台的道具、装饰，历来有形似、神似两派。欧洲古典舞台艺术讲究真实，力图在舞台上逼真还原生活，在这个真实的环境中再现生活中的故事。所以，他们的道具动辄以吨计算。但是，中国的古典戏曲艺术则讲究神似，舞台上简洁抽象，以鞭代马，以桨代舟，三两步走遍天下，四五人百万雄兵。后来，欧洲的现代舞台艺术也逐渐向抽象、神似靠拢。这次英国舞台影像展映中的作品几乎都是象征性的抽象舞台，通过演员的表演来再现戏剧情境。
看《战马》最感动的是战场上两军战士共同剪开缠住乔伊的铁丝网的场景，比斯皮尔伯格在电影《战马》里展现的真实的战场更加感人肺腑。由此，我终于明白，舞台艺术中，神似比形似更加重要，因为它可以借助于演员的表现力和观众的想象力，展现更大的艺术空间，更完美的艺术形象。
所以，即便你是在影院里看戏，你也可以感受到舞台的力量，那种电影所不具备的独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