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又生,夏风吹又盛
三毛道:'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蒲公英总在绚烂多彩的春天冒出苗头,又在铿锵热烈的夏天绽开笑脸。生在南岭以南赤道以北的热带地区,它却有'清热解毒'的药用价值。每逢春末,蒲公英便随着春风,打着小伞,熙熙攘攘地跑遍了田野的角落。
外婆家的附近,是一整片的田野,马尾巴草、小野菊花热热闹闹地挤在人家的墙根,蒲公英肆意生长在平坦的土地上,依稀可见的炊烟又给它们添了些悠然的味道。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酷似一张纯白的绒被,温柔地将春末的温度存在怀里,生怕一不留神它就跑了。怡人的晚风捋顺了原野的秀发,催促了小溪的步履,轻拍了蒲公英的脑袋。若是力度稍大了些,只需顷刻,田野上空便弥漫着蒲公英的梦。'只一掠,走了,像春宵的梦'说的许是这幅图画吧。
每次去外婆家,我都很爱冲她撒娇——让她带我去田里摘自家种的菜——其实哪是想去田里摘菜呢,是年幼的天真孩童想去看看蒲公英罢了。去往菜地的一条小道是被村民们走出来的,窄得到了每次只能容得下一人踏过去的地步。只见蒲公英歪歪扭扭地倒在道旁,黄土显露出来,我和外婆只能一前一后地沿着这条小道往田间去。
小道两旁,一眼望去,黄昏风凉凉,尽管如此,映在天边的那一抹余晖仍可以无妄地躺在蒲公英的怀抱里享受大地的温柔。外婆很喜欢从她骨节分明的脚旁折下一枝单薄的蒲公英,轻缓地将它放进自己布满沟沟壑壑的大手里——长大后我才后知后觉,那双手实际上并不大,只是我当时觉得她那双手定是能永远守护我的大手。我用两只手指拾起她手中的那一枝不禁风的蒲公英,生怕敲碎了它的美梦,只好用另一只手护着。春风大多数时候倒也很识趣,只是蹑手蹑脚地经过,不再像半夜时那样叨扰人。外婆见我小心翼翼的样子--也许确实有些滑稽,她总会无奈地轻声笑我,眼角的细褶攒成一整条线,弯得像月亮,眸子也瞧不见影儿了,只有嘴角上扬着,牙齿暴露在在空气中。她总在这时轻抚我的头发,我眯上眼,忘却了那一枝弱小的蒲公英。
我们当中仅有极少数人能做伟大的事,但每一个人都可以用平凡的爱去做崇高的事,平凡而能平静,平淡而平庸,就如蒲公英般,看似平凡,却也有它的药用价值。外婆是村里的一名女医生。和千千万万名医生一样,她平凡地度过了自己的前半生:生怕起得晚了,耽误了急需看诊的病人:又担心睡得早了,错过了性命攸关的大事。
我清晰地记得几年前一个下着暴雨的晚上,住在离外婆家有两公里远的一位孤寡老人给外婆打电话。透过那部人声夹杂着电流声的老式座机,我大致能听到对方竭力用喉咙发出的嘶哑声音。外婆听罢,从书桌旁抽出一把小伞,迅速提上急救箱后夺门而出,竟也没顾得上外头的雨是有多大。外婆出去后,我仿佛成了一只进了蒸笼里的蚂蚁,在诊所里来回踱步,时不时抬眼仰望那走得极慢的时钟。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倒在沙发上,也不知是几点了,听见门的声响才醒来。外婆喘着粗气,头上沾着蒲公英。我无意间低头才察觉外婆的腿擦破了,黄泥土和血肉混杂在一起。外婆见我紧缩着眉头,只是冲我笑笑:'嗐,多大点儿事儿呀!'原来蒲公英也能很伟大。
后来,我上了高中,因而极少有机会去探望外婆。有一回周末,妈妈驱车去给外婆送月饼。我从妈妈的话里得知,外婆一直念叨着我,担心我吃得不香抑或睡得不好。那一刹那,外婆那满是岁月留下的印记的笑脸和略微沙哑的声音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她托妈妈将自己种出的唯一一颗火龙果和田里的一小枝蒲公英装进盒子里带给我。我捧着那边角被磨得掉了漆的铁皮小盒,默契地藏好了对她的挂念。秋天的大地像是闪烁着细光的洒金宣纸,天高地阔,云淡风轻。蒲公英跑遍田野山间的日子已经过去许久,但我仍迫切地想去仔细看看那蒲公英,去看看那把我捧在心尖上的外婆。世上的事情分两种,一是可挽回,一是不可挽回。而时间就是不可挽回的东西。我是多么希望能陪着外婆慢慢变老,就像她陪着我慢慢长大。我在书海中挣扎着醒来,掀开阳光编织的毛毯,拂去眼角的泪珠,风将蒲公英吹了过来,我起身走向另一个远方。
蒲公英啊,春风吹又生,夏风吹又盛。我何时又能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