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刘亮程:从天坑背土豆的男人
那个从天坑背土豆的男人,把沉重的往事压在每个听故事的人身上
文丨刘亮程
下天坑的栈道口站着一位卖拐老人,粗矮身体,一身蓝衣裳,戴蓝帽子,像是上世纪里的人。他用树藤做的拐棍沿崖壁立了一排,高矮粗细的都有,手艺糙了点,但不贵,20元一根。
我拿着他的拐左右端详,想买一根合手的,试了几根又放回原处。我没拿定注意要下到天坑去。带我们来的人说,下去上来要大半天功夫,我们时间不够,就在坑沿上看看吧。
其实天坑本身对我没多大吸引,我在准格尔盆地长大,那也是一个大坑,只是太广大了,看不见它的深。
栈道口窄窄的,游人排成一溜往坑里走,少有人停下来买拐棍。这个时间都是下坑的人,人下坑时或许想不到买根拐棍。
我给老人说,你若在坑底下卖拐,一定好卖。那时候人要上坑,抬头是万丈峭壁,人往上走时自然会想有根拐棍。
老人摇摇头,说,我这个年龄了,下去上来费劲。
问老人高寿。说80岁了。
他说出自己年龄时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像很无奈又像不好意思。我被他说出的年龄吓了一跳,仿佛站在一个自己眼看也要走到的80岁的深渊上。突然地理解了老人脸上的表情。
老人说他年轻时经常下坑去,下面有个小村子,住着几户人,现在都搬出来了。
我问,住在下面咋生活。
老人说,下面的台地上能种庄稼,包谷水稻都能长熟。
他给我讲了村子里的一家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坑里的村子“包产到户”,那家人在分到的地里种土豆,男人把土豆背出坑外,到镇子上卖,成了当时有名的万元户。
把土豆背出天坑去卖?这得费多大的劲呀。
我小时候家里也种土豆,土豆是口粮,我也背过土豆,半麻袋土豆压在背上,那些圆鼓鼓的土豆咯在皮肉上,能把脊背磨烂。那个男人是怎样把一袋袋的土豆背出天坑,又背到镇子上卖掉,成了万元户。那个年代,一斤土豆几分钱或一两毛钱,几十万斤的土豆,才能卖到一万元。那个男人每次背100斤,得背上万次。那时没修栈道,也几乎没有路,多少年来这个小村子的人,就没打算踩一条路出来,他们担心外人会沿着它下去。
老人讲的故事,使我有了下一趟天坑的冲动。仿佛那里有一麻袋土豆,等着我去从坑底背上来。
奉节县小寨天坑据说是世界上最大最深的坑,坑口直径620米,深666米,从坑底往上攀,相当于爬300层高楼。坑里隐藏着一个小村庄,从坑沿口往下看不见房屋,也看不见炊烟,从坑底升起来的云气,把炊烟裹藏起来。在很长的年月里,小村庄人过着不为外界所知的生活。坑底有条河,水大而湍急,只是短短的,自坑底冒出来一截,又遁入底下,人称地下河。天坑便是地下河开的一方天窗。河在黑暗地下不知道自己流到了哪里,便开一个窗洞看看路。
河边台地上有几块田,种的粮食或刚够几户人吃。
整个白天坑底是阴的,只有半腰处的峭壁上有一带阳光。风或许吹不到坑底,所有的树是静止的,看不见光阴移动,人也没有影子,草木朝着坑口的那片天光长,一万年也不会把头伸进阳光。人爬到半腰处,才能看一眼太阳。人喊一声,四周有许多个声音回响起来,都是自己的。坑里人或都不大声说话。只有露头的地下河哗啦啦流,从黑暗流向黑暗。坑里的天应该只亮一会儿,就黄昏了。去过坑里的人说,从坑地看,天是圆圆的一坨。看不见朝霞和晚霞。晚上夜空低垂,星星和月亮,都挂在坑沿上。看不见北斗星,也看不见启明星。风从坑口上头刮过去,外面刮多大的风,坑里的树都不摇。坑壁上有洞,往外冒云气,地下河也往上冒云气,半腰处云雾袅绕。
明明是地陷下去,为何不叫地坑而叫天坑呢。后来,沿栈道一级级下去,下到天坑半腰处,我才领悟,人在坑半腰,天也在半腰。生活在坑里的人,日夜看见的,是坑里的天。人在坑沿往下看见的,也是天。地深陷的找不见了,天塌进了坑里。
步道沿坑壁折返下行,台阶陡峭,人需手扶栏杆,才能一步步下去。坑壁长满了树,让人觉不出自己在绝壁深渊的边缘,树遮蔽了危险。
下行到坑壁侧面,树少了些,看见正午的阳光,照在坑底北侧一方台地上。我想,那个男人的土豆应该种在那块台地上。天坑里雨水充足,露出的地下河会自己造出云来,坑太深云飘不出去,又下成雨。他的土豆一定有个好收成。
天坑底下原有一个发电站,我在半腰处听不见发电机的声音。据说早年外面有事通知坑里的人,嫌下去费劲,喊也听不见,便用石块绑上写了字的布条扔下去。很久,听不到石块落地的声音。坑里的鸡鸣狗吠不会传上来,人声不会传上来,几户人家的炊烟,散在雾气了,也不会被看见。
每下几个台阶,气候会凉一些,也更潮湿。
越往下走觉得坑越深,有点心里没底。
这么深的坑,都没有陷住那个背土豆的男人。他一次次地负重爬出天坑,把土豆卖了又下去。
我忘了问这个男人现在的生活,他早已经迁出坑外,那个在坑里的村子只剩下两间破房子。
我想他早就佝偻身子了,腿脚也已经走坏。算算那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背土豆卖成万元户的男人,现在也有七八十岁,跟坑口卖拐杖的老人一般年纪。或许他就是我路过小镇时看见的坐在街边的某个老人。
到这个岁数,应该啥也背不动,身体本身变成了负担,剩下的力气将一天天地挪不动自己。这时候回头,看见自己在一个八十岁的深坑里。人往高龄长寿里活,命却是在下沉。
这样想时,我又朝坑底看,半腰处一个山洞,正往外冒着白色的虚无缥缈的雾气,那地下河的水声也仿佛在耳朵里,又像是自己想像出来的。我这个年龄,腿脚还有力气,真应该下一趟坑底。但行至半腰处,往上看,坑口已经吃进天空里,带我们来的人在上面喊。我们没有下去的时间了。
往上攀爬时,突然感觉到了沉重。我背负着50多岁的自己,步履艰难,大口地喘着气。那老人的拐杖助了力,使我多出一条腿来。走到快上去那一段,步梯出奇的陡,不敢回看,腿在颤抖,身体愈加沉重,仿佛30多年前那个男人的一麻袋土豆,不知不觉地压在我身上。仿佛40多年前我曾经背过的那半麻袋土豆,也压在了背上。似乎一生背负的所有重担都没有卸去,它在这一刻回到身上。
还有,那个从天坑往外背土豆的男人,他的一麻袋土豆,也会压在知道这个故事的所有人的背上。
刘亮程,作家,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一片叶子下生活》等,小说《虚土》《凿空》《捎话》。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