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四川省团校的撤销与恢复(上)
(1971年至1995年)
文/林宪君
我的一生,与四川省团校结下不解之缘,自1952年团校建立,到如今2020年底,除了1958-1966年我遭受了八年牢狱之灾,余均在团校“虚掷光阴”,直到退休至今,不知不觉已在风风雨雨中走过了六十八年。每当回忆这68年的跌宕起伏,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难以言表的酸辣苦甜。今天抛砖引玉,写点陈年旧事,以飨关心四川省团校命运的朋友们。四川省团校成立于1952年8月四川合省期间,1954年4月10日在成都牛市口原中华女中校址正式开学,到1966年停办,共训练了15期学员。“文化大革命”开始,办学被迫中断,全部学员返回原单位,教职员工立即投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斗争中,从此,四川省团校停止了招生。1970年底,重庆市革命委员会宣布:工会、妇联、共青团都属于“斗、批、散”的单位,统统解散撤销,四川省团校也在此例。上述单位撤销后,统一成立了一个“群工组”,由市革委统一领导。1971年3月,工、青、妇群众团体正式宣布取消。部分职工将失去工作,如同今天的“下岗职工”,不过不需自谋生活,而是送到农村去当农民。1970年12月中旬,全市约4000名即将下放农村的职工,集中在重庆人民大礼堂,聆听市军代表朱政委的训话,等候宣判自己的命运。大会开始,朱政委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一开口便是:“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们!通通都陷在泥坑中,为了挽救你们,我们决定把你们一锅端,送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们到了农村,要认真改造思想,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争取做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去农村的第一年,政府给你们发全工资;第二年发一半工资,另一半和农民一样评工记分;第三年取消工资,靠工分养活自己,做一个真正的农民!”朱政委的话音一落,全场哗然!人们不知所措,紧张万分,议论之声不绝于耳。这时,朱政委话锋一转,委婉地说:“大家不要悲观。只要在农村改造好了,人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就像我们煮汤圆一样,煮熟了飘起来一个,我们就舀走一个,给你们另外分配工作。你们不要辜负人民的希望啊!”听完朱政委的训话,人们忧心如焚,特别是一些体弱多病者如大祸临头,恐惧万分。回家路上,只见人们哀声叹息,议论纷纷,不知命运将奔向何方?自从朱政委宣布了“斗、批、散”单位的命运之后,四川省团校便开始散架了。1970年12月底,四川省团校公布了第一批下放农村插队落户的人员名单。其中有:副校长胡正笃,团课教研室主任杨慕涛,行政科长杜光辉,副科长傅宗诚和教职员工杨华玉、施崇贞、刘义华、胡正婉、杨洪焕、黄中力、徐汝新、邓尧、张时君、林宪君等人。12月20日,团校打锣敲鼓,派大车驾驶员季润玉师傅,把我们送往巴县一品区龙岗公社益合大队,插队落户。我们以“毛泽东思想农村宣传队”的名义,被分配到每家每户,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农村的条件很艰苦,当地农民缺吃少穿,食不果腹,基本处于饥饿线上。我们住在农民家,最大的苦恼是吃不饱饭,整天饥肠辘辘,度日如年,天天翘首以盼,盼着市革委兑现承诺,来“舀汤圆”。可是,我们下放农村五个多月了,一个“汤元”都没舀走,而第二批、第三批下放人员杳无音信,再没有下放到农村来。而且,市革委把没有下放的职工悄悄地调往了条件较好的单位!于是,我们这第一批下放的人员不依不饶了:动员我们来吃苦,别人都去享福了,朱政委的“一锅端”“舀汤圆”政策,根本就是骗人的!个个心理不平衡,义愤填膺,怒气冲天。大家商量,决定采取“文革”中常用的手段——造反!未经上级允许,我们收拾好行装,告别农民,一路浩浩荡荡,“杀”回了四川省团校,看你市革委领导怎么办?市革委领导见状也无可奈何,若要强制大家回农村,理屈词穷;若要兑现“一锅端”“舀汤圆”的承诺,也不可能。最后只有默认和容忍了我们的这次“造反”。第一批下放人员“杀”回了四川省团校,团校的撤销工作继续紧锣密鼓地进行。宣布撤销后的团校,只剩下了两项工作:一是移交人员,团校散伙;二是移交财产,拍拍屁股走路。人事安排由组织科牵头,要调动安排职工的工作,与接收单位联系,科长杨鹏和林月清忙个不停;都任务繁重。办理移交校址和财产的善后工作由行政科承担,科长杜光辉统筹。财产移交包括:石桥铺地区拥有127亩的校园,办公大楼,大礼堂,俱乐部,大小食堂,三幢学员楼,四幢职工家属宿舍,四个厕所,其中有个是青砖“碉堡”厕所。另外就是各种家具财产,包括办公桌椅、学员桌椅和床铺,职工宿舍使用的家具可以随人带走。财产移交小组,由杜光辉负责,马敦华管账、管财务,我跑腿与各单位协调联系校舍和财产的具体移交工作。在重庆市革委和军管会的安排下,团校校址、校舍房屋和大部分家具用品,移交给了武警驻军0061部队。那段时间,由我代表四川省团校与0061部队的团政委赵好敏等人打交道,其中还有郗团长、贾处长、谢人俊股长、全本益管理员等人。每天忙忙碌碌,和0061部队的关系还不错。他们给予留校办理移交的职工待遇也不错,随时可以到部队的小卖部去购买一些市面上买不到的商品,如香烟、白糖之类。0061部队团首长还给予我一项特殊待遇:在团首长的小伙食团搭伙。这是因为我经常给赵政委提供他喜爱的书籍。在那个年代,许多书籍都已被封存或焚毁,部队也是如此,即使建政后出版的许多读物,阅读也十分不易。赵政委是个爱读书的人,经常找我借书看。一次,他读到一首毛泽东敲打郭沫若的诗:这首的矛头指向郭沫若的“十批”,即郭早年写的《十批判书》。这“十批”的内容是什么?引起了赵好敏政委的兴趣,他再三拜托我为他寻找这本《十批判书》。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不辱使命,找到了这本书,让他如愿以偿。从此,赵政委对我特别好,数次请我去他家中吃饭。我俩很谈得来,他夸我“言辞犀利,胜过阿庆嫂”。后来竟让我同他们团级干部一起,在他们特设的小食堂搭伙,天天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大快朵颐,而且不让我出伙食费!四川省团校移交这段时间,我竟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天堂般的“共产主义生活”,真是幸运!除此之外,四川省团校的另外一部家具财产,移交给了四川省委党校和“五七干校”,由张克兰前来接管,我与她办理具体交接工作。四川省团校图书馆的几十万册书籍,由我协助刘义华送给了重庆市图书馆,驾驶员季润玉师傅拉了几大卡车去。市图书馆却没当回事,全部堆在潮湿的地面上,封存了事。已调走的职工所带走的家具,包括床铺、桌子、板凳……则由我造册三份,一份留底、一份上报、一份移交给他们的新单位。我一家一户地为他们办理了这些手续,化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进入1972年春,四川省团校的撤销散伙工作,继续进行。这期间,一部分职工调入了重庆市革委的各部门,有的调往渝中区、大渡口政府机关,有的去了工厂,大部分则去了綦江万盛九锅箐的“五七干校”。最难安排的是三个“摘帽右派”:徐汝新、黄中力、林宪君。根据政策,要给出路、给饭吃,但许多单位都不愿接纳收容这三个“牛鬼蛇神”。团校领导苦口婆心作思想工作,终于把曾担任过涪陵团地委组织部长的徐汝新,调进了杨家坪绿化队当会计;把参加过川东地下党、解放后曾任过教育科长的黄中力,调到了大渡口一家肉店卖猪肉;把我林宪君,调到了重庆三中(原南开中学)校园内一家修理汽车的小集体当伙食团长。1972年5月30日,我怀揣着四川省团校的两封介绍信,一封是工作调动的行政介绍信、一封是工资关系转移介绍信,忐忑不安、无精打彩地前往沙坪坝,到那个汽修厂报到。汽修厂的厂长(经理)张如庚和分管人事、组织的李志民、刘文光找我谈话,他们开门见山对我说:“我们是个集体小企业,只有几十个汽车修理工,管理人员14个,还差一个伙食团长。由于人手少,伙食团长要兼任会计、出纳、采购、保管。每日三餐开饭,你要在食堂窗口卖饭、收饭票,再卖饭票,并帮助炊事员洗碗,要外出买米、买菜和各种用品……另外还有三头猪,你要负责喂养……”听到这些,我头都大了,有些晕头转向。他们当我有三头六臂,是神通广大的孙大圣?这五六个人干的工作,我一个人如何承担?会计、出纳、保管、采购一人兼任,账目说得清吗?这本来就是违背财务原则的。接着,厂长张如庚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们这个小厂,人手少、条件差,没有职工住房,你只有在厂附近租个房子住。要保证每天早上5点钟来上班,出去买菜回来,再到窗口卖饭。晚上你必须在9点钟以后才能回家,因为厂里临时有许多事,都需要办理……”我越听越不是滋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是在分配工作吗?明显是在“夹毛居”,给我小鞋穿!完全是故意刁难!他们当然知道我的身份——“摘帽右派”,“五类分子”,暗管的专政对象。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先来个下马威,量我也不敢反抗,以后就服服帖帖地听他们管;若要反抗,就让你再尝一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我转念一想,决不能上这个当,决不能往他们的套子里钻,一旦入瓮,我此生的下场肯定很悲惨!我又想,他们一开始就不怀好意,把我当成专政对象,随时可以收拾我,若接受了这份工作,他们只要看我不顺眼,随时都可以找个借口,例如会计、出纳一人兼任,账目不清,给我定个“贪污分子”的罪名,逮捕法办!(年轻的朋友你们不知道,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任何冤假错案都可能发生,我已经是“死老虎”了,不得不防。)除此之外,还没有住房,靠我每月30元的微薄工资租得起房吗?四川省团校的职工宿舍已交给了0061部队,作为军事管制单位,岂能容纳一个“摘帽右派”在此居住?我若失去了住房,在农村的老婆孩子来了怎么办?左思右想,前景一片渺茫。我明确判断:这个汽修厂决非我栖身之地,决不能入瓮上当。我灵机一动,多了个心眼,悄悄把工资关系介绍信藏了起来,只交出了工作调动介绍信。厂长张如庚向我索要工资关系转移介绍信,我慌称:“会计不在家,尚未办妥,待办好后我下次带来。”我从沙区汽修厂溜回团校以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命运将让我奔向何方?我的工作调动安排困难重重,谁都不愿接纳我这个“五类分子”、政治贱民。我自己也曾主动去找过几个单位联系调动,都被婉言谢绝或拒之门外,吃了闭门羹。我通过已调到“五七干校”的团校老领导替我向校方美言,请求给予安置,赏碗饭吃。“五七干校”的领导听说我是“摘帽右派”,一口回绝,坚决不要。我又到沙坪坝公园去找一位落实政策的新领导,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我们同在一个小学习班接受审查,算是共过几天患难的。此时他已是沙区公园的负责人,我低三下四地去求他高抬贵手,收留我。我对他说:“若不好安排,即使当个清洁工也可以。”岂料,他板起面孔,瞟我一眼,竟一口回绝:“你连做清洁工的资格都没得!”我灰溜溜地回了家,茫然四顾,心如刀绞。我这个“摘帽右派”的身份,竟连印度的“不可接触的贱民”都不如!人们视我如洪水猛兽,避之惟恐不及,而且处处被人歧视与凌辱。自从1957年我被打翻在地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劳教八年“摘帽”归来,又经过这次调动风波,我对世间人情冷暖炎凉变态,以及某些人性的冷漠与丑恶,更深有感触了。从汽修厂回来,我一筹莫展,失魂落魄,每天六神无主。正在走投无路之际,行政科长杜光辉来找我了。他说:“团校的移交工作还没有办完,你不能走!我们都不熟悉你那些繁琐的套路,你若把移交工作交给我,我根本找不到头绪,无法接替你的工作。”他不肯接手我的工作,再三推辞,并向领导建议:由我继续干下去,把事情办完了再走。这才让我缓过气来,并抓住有利时机挽救了自己。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经领导批准,我留下来继续办理移交工作,再没有去那个倒霉的汽修厂受夹磨了。我把工资关系介绍信退给了管财务的马敦华,每月照常在四川省团校领工资。我悄悄地有些幸灾乐祸、因祸得福地想:“团校这碗饭我是吃定了,这辈子除了四川省团校,没有人敢收留我。”
我把这次调动风波,视为“吉人天相,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未完待续)
作者近照及简介:
林宪君,1935年生于山东省牟平县。四川省团校副教授,1957年9月因写日记表示对反右派斗争有抵触情绪,被视为利用日记向党猖狂进攻,遂划为右派骨干分子,于1958年3月被送往峨边沙坪劳教农场劳动教养。1966年4月返回原单位,工作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