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每一种事物,必有与之对应的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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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叮 摄
哲学家罗素认为,“造句法,也就是说,句子的构造,必是和事物的构造有些关系,造句法的那些不可避免的方面(而非这一种或那一种语言所特有的),必定是如此”(《我的哲学的发展》第十四章《普遍、特殊和名称》)。
看到这句话,我马上就想起了李长之先生在《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一书中对太史公所使用句子长短的论述:
司马迁是有魄力能够熔铸长句的人,如“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项羽本纪》)共十五字,“项羽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高祖本纪》)共十九字,“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春申君列传》)共二十二字,这在中国传统的文字中是罕见的。这样的长句很有些像明人所译的元朝秘史或现代的欧化文了。司马迁在这一点上是有创造性的。——同时也见出他对语言的组织力、控驭力。
反之,他也有短句。短句多半用在紧张的场合。叙战功用短句,如《曹相国世家》,即有短兵相接的光景。叙荆轲刺秦王也是用短句:“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 秦王。……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这是紧张万分的局面,司马迁便也以紧张之句写之。他的笔墨能够与情势相符,这又是一个例证。
他最短的句子是一字句:“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高祖本纪》)“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张仪列传》)一字句不能再短了!
他为了求疏朗参差之美,在行文中,往往长短句相间:
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作琅邪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德意。(《秦始皇本纪》)
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项羽本纪》)
……
由于长短句之相间,而构成了《史记》之不整齐的美。
如果说哲学家罗素是从事物之本质推断出此一真理的话,那么,作为文学批评家的李长之先生,则从作品本身高度概括出这一道理,两者之不谋而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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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例子多矣。在吴承恩的《西游记》中也不难发现:
这五个杂毛狮子精与行者、沙僧正自杀到好处,那老怪驾着黑云,径直腾至城楼上,摇一摇头,唬得那城上文武大小官员并守城人夫等,都滚下城去;被他奔入楼中,张开口,把三藏与老王父子一顿噙出,复至坎宫地下,将八戒也着口噙之。原来他九个头就有九张口。一口噙着唐僧,一口噙着八戒,一口噙着老王,一口噙着大王子,一口噙着二王子,一口噙着三王子:六口噙着六人,还空了三张口,发声喊叫道:“我先去也!”这五个小狮精见他祖得胜,一个个愈展雄才。(《西游记》第九十回《师狮授受同归一 盗道缠禅静九灵》)
看那老怪六口噙六人,只用“一口噙着某某”,再无多余一字,就将九嘴老怪的乖张、不可思议及当时争斗场面之紧张气氛烘托无余了,真正让读者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再看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描写关公斩颜良的那段:
关公奋然上马,倒提青龙刀,跑下山来,凤目圆睁,蚕眉直竖,直冲彼阵。河北军如波开浪裂,关公径奔颜良。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刺于马下。忽地下马,割了颜良首级,拴于马须之下,飞身上马,提刀出阵,如入无人之境。河北兵将大惊,不战自乱。(《三国演义》第二十五回《屯土山关公约三事 救白马曹操解重围》)
“上马、倒提、跑、睁、竖、冲、开、裂、奔、见、问、快、跑到、刺、下马、割、拴、上马、出阵”,以这些动词为核心所组成的短句,就将关云长于万军阵中立斩上将颜良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的场面活生生再现于读者的面前,让人感觉多一字则显拖沓,少一字则不能连贯。英雄之所作所为,那真是一气呵成,作者写来,也必须紧紧跟随才是。
再看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写刘姥姥初进荣国府之情形: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前六字大约是从民间借来的吧,但在此时此地,你还能找到比它们更加贴切的词语么?至于“扭扭捏捏”,除了像刘姥姥这样初次到达官贵人家的乡下老太太,任是荣宁两府中的任何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来的。作者的描写真可谓深刻入微啊。
从以上这些作品中可看出,作者在描写事物时所使用的句子,其句式之长短、动词之选用,无一不与其所描写的对象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不使用这种句式,就断难描绘出老怪的可怕、关公的神勇与刘姥姥的没见过世面。不信你可以试试。
当然,以上所举例子均为书面语言,且书面语言定比口语更加工过一层,且往往因人而异的。你且听那民间的说书人,如评书演员单田芳,他便是用口语来描摹、刻画人物的,其语句之长短、语气之缓急,更是与事物密不可分,融为一体的。
也就是说,每一种事物,必有与之对应的句式,如若不用这种句式,就难以很好地表现此种事物。这一点,并非所有作者都能够做得到的。而这也正是判断一个作家是否优秀的标准之一。罗素当年论述时的依据应是英语,而吾从汉语中找到了这些例证来,可见其论述虚。
二O一三年四月十七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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