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恶之清泉

你看，那泉水清澈剔透，

纯净得简直容不下罪恶。

一·清水如泉

阳城市南的宁心医院，附近缠绕着密密麻麻的老胡同，临街的商铺多半挂着灰蒙蒙的招牌，门口的晾衣杆上随意地搭着颜色俗艳的碎花睡裙，慵懒的午后，一只斑秃的黑狗垂着头，趴在街角的垃圾桶旁边，津津有味地啃着小吃摊点丢弃在街上的鸡骨头。

从宁心医院北门出来，铺着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行人从春寒料峭里匆匆走过，没人注意到干枯的树干上靠着一个头发油腻的中年男子，他的双眼通红，狠狠地吐出一个惆怅的烟圈。手中的香烟燃烧到了尽头，快烧到手指才感受到发烫，他低声咒骂一句，将烟蒂丢在脚下。

一个穿着粉红色羽绒服的矮胖女人靠了过来，牵着一个女孩的手。女孩一身脏兮兮的运动服，有些长的刘海垂在额头前，挡住了她黯然无光的眼睛。

“他爸，医生都说佩佩可以治好的，她只是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矮胖女人有些怯懦地瞄着丈夫。女孩低着头躲在母亲身后，像一只做错事情的小动物。

“行了，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再买包烟。”男人环顾了四周，发现不远处的街角有一家灯光微弱的小烟酒铺。

江剑手里拿着烟和打火机，突然瞥见烟酒铺的旁边，有一块深蓝色灯牌，闪烁着“清泉心理工作室”的字样，灯牌下有间狭小的店面，橱窗上挂着深红的横幅，上面写着“抑郁症焦虑症两个月保证治愈”一行字。

他眯着眼睛，默默念着这行小字，然后看了看周围毫无生气的景物，搓搓手推开了玻璃门。

门上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店面里放着一张白色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听到江剑走进来，他微笑着抬起头。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呢？”男人声音洪亮，示意江剑坐下细聊，“我姓王，是这里的负责人。”

江剑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这位自称拥有资深心理治疗经验的王老师，眼眸中有种看不懂的深邃，他静静听着江剑略有羞赧地回忆女儿的病情，目光中闪烁着意味深长的色彩。

“江先生，你放心，你算是找对地方了。”他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手册递给江剑，“这里有一些治疗成功的案例，江先生你看，对于抑郁和焦虑，我们工作室有着独特的疗法和丰富的经验……”

柜台后有一道紧闭的木门，门上挂着一面“妙手回春”的锦旗，正在江剑出神听着王老师宣讲的时候，那道木门突然打开了一条裂缝，从中闪出一个穿着紫罗兰色毛衣的中年女人，她留着短发，脸色蜡黄，目光如同鹰隼一样锐利。女人抱着双臂倚在门框的边缘，默不作声地观察着江剑。

王老师笑着站起身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工作室的首席治疗师，孟老师。”

江剑握住孟老师的手，感觉女人的手掌非常冰凉。

“小孟，江先生已经把基本情况都告诉我了，等一下江先生的女儿心佩也会过来，你们好好聊聊。”他冲她眨了眨眼睛。

“没问题。”孟兰低低地应了一声，她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江剑，然后转身打开了木门，里面仿佛是一间暗室，只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披散着头发走了出来，女孩有些微胖，步伐也有些蹒跚，她经过江剑的时候，目光有着片刻的停留，眼睛里却毫无光泽。

“小雅在我们这里治疗有半个月了，现在情绪很稳定，恢复得也很好。”王老师靠过来拍拍女孩的肩膀。

江剑看着眼前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女孩，感到胃里一阵由内而外的绞痛。

二·让她降落

“进来吧，里面可能有点黑，一会儿就好了。”孟兰打开木门，指引江心佩走入心理咨询室。

女孩低着头，走进这间幽暗的房间。江剑和崔碧云坐在外厅的沙发上，听着王庆老师讲解心理治疗和亲子关系的内容。

心佩找到一把木椅，有些紧张地坐在上面，看着孟兰。

“我们先填写一些基本的信息，喏，这里有张表格。”孟兰递过来一张纸和一只黑色中性笔，然后坐在木椅对面的折叠床上，床上散着一套被褥，看来平时有人住在这里。

看着女孩填好表格，孟兰取出一个深蓝色文件夹，小心地放入并收好。

“心佩，和我说说吧，你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女孩不安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袖，默默咬着嘴唇不作声。

“我可以帮助你，心佩，我可以帮助你走出来。”孟兰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柔软，“告诉我吧，就当我是你的朋友，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和我讲。”

“孟老师，你救救我吧，我想结束这一切。”女孩突然抬起头，满眼憔悴地看着坐在折叠床上的女人。

两星期前，心佩的闺蜜蓉蓉打来电话，邀请她来家里玩。蓉蓉在阳城旁边的河津市读大学，最近住在男朋友家里复习考研，偶尔会和心佩发微信吐槽乏味的复习生活，随着考试日期的临近，她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想邀请心佩到河津来，几个朋友一起吃吃火锅看看电影。

“蓉蓉，我很想去，可是……”心佩犹豫地说，“你定的那天我刚好有课，我们能不能换个时间……”

“哎呀，你怎么回事呀，心佩，”蓉蓉的声音有些气恼，“我没日没夜地复习，而且朋友们也就这天有空，你过来我们就放松一下呗。”

“但这节课……”

“心佩，这可是首映哦，安妮·海瑟薇呢，你想想机会多难得，而且我在复习考研，能抽出这么一天真的不容易，你知道我牺牲了多少呢……”蓉蓉嗔怪地等着心佩的答复。

“那好吧，我过去找你们吧。”心佩捏着自己的衣角。

“周三晚上见哦，你要提前买票，知道吗？”蓉蓉继续在电话里发号施令着，对于这些，心佩早已习惯了接受安排。她们两个从初中开始认识，到现在有十几年，蓉蓉早就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她也对蓉蓉百依百顺。

听着心佩有些哽咽的回忆，孟兰蹙着眉头，在笔记本上详细地记录着。

“那么你后来没有去，对吗？”她问江心佩。

“嗯，那天晚上我犹豫了很久，但还是选择了去上课，退掉了之前买的城际高铁票。”

“蓉蓉那边有什么反应呢？”

“她很生气，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心佩仿佛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心有余悸地说，“她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数落我放她鸽子，还发了好几条很长很长的微信。”

心佩将手机递给孟兰，她看到那些带着愤怒和骄纵的文字，还有“朋友也都有自己的生活”这样的字眼。孟兰摇摇头，女孩子之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

“从那个晚上以后，我就经常失眠，偶尔能睡着片刻，就会很早地醒过来，白天的时候，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精神。”

“这种情况出现了多久呢？”孟兰问道。

“这两周都是这样，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我真的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去见蓉蓉，孟老师，你说时间能不能倒流一次，我想重新做个选择。”心佩眼睛红红地望着孟兰。

“心佩，如果蓉蓉把你当成真心朋友，这种事情不会成为你们友情的阻碍。”孟兰顿了顿，“但是你们的关系有一些不对等，不是很健康。”

“可是孟老师，我没有其他的朋友了，能懂我的只有她……”心佩喃喃自语地说道。

心佩，你真的太容易受别人影响了，也太容易被控制了。孟兰心想，但她没有再说什么，躬身从床头拿过一个笔记本电脑。

“我们可以帮助你，心佩，按照我们独特的疗法。”

孟兰启动电脑后，播放了一段轻音乐。

三·深渊的呼唤

“江先生，心佩很配合我们的治疗，这盘CD请你们带回去听，按照我教给心佩的方法来放松身体，她的睡眠状况很快就会改善的。”王老师递给江剑一个纸袋，袋子上面画着一个清水喷泉的图案。

“谢谢你孟老师，我们女儿终于有救了。”崔碧云激动地握着孟兰的手。

“佩佩，你感觉怎么样？”江剑关心地问着女儿。

“……孟老师带我放松后，我好像好了一点，没有那种很心慌的感觉了……”女孩犹疑地看着父亲。

“那我们签一下治疗方案吧，还有今天的体验费用，可以给你们算优惠的价格。”王庆从柜台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文件夹。

据王庆所言，心佩的单独咨询每小时八百元，配合舒缓身心的放松治疗，江剑和崔碧云也要接受亲子关系的辅导，帮助孩子走出性格缺陷所带来的社交障碍和不良情绪，每小时五百元。

“我们这都是良心价格了，关键是治好孩子的病。”王庆摸了摸小胡子，将文件推到江剑面前。

看着依然有些懵懂的女儿，还有神情激动的妻子，他没有细想，拿出了自己的银行卡。

“那我们先预定一个疗程吧，辛苦老师们了。”

望着一家三口感恩戴德离开的背影，王庆和孟兰相视一笑，仿佛捕捉到了新猎物的野兽，伸出了磨刀霍霍的利爪。

父母在学校附近的宾馆住下后，心佩就回到了宿舍，她反复翻看着那张孟老师给的光盘，脑海中回想着在所谓的治疗过程中，她对自己说的话。

“心佩，我们能帮助你的，就是驱散你的心魔，它现在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你的心里，影响到了你的情绪，也影响到了你的学习和生活。我需要你现在跟随着我的节奏，一点一点地放松自己的身体，你感受到自己正在变得很轻，很轻，就像一片羽毛……”

江心佩感到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那片羽毛，她的痛苦，她的犹豫，都随着羽毛的飘散迎风坠落。

在这两个月里，心佩和母亲每周来清泉心理工作室做两次咨询，江剑由于外地工作，暂时没有陪在她们身边。燃烧的咨询费甚至都看不见灰烬，而心佩每次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孟老师为她铺好的一张硬板床上，闭着眼睛听一段轻音乐，跟随着音乐放松自己的身体。偶尔，孟老师会和她说说话，但多数时候，她都处于一种冥想的状态。

“我在接受治疗，我会好的，我会好的。”心佩这样安慰自己。

女孩不知道还要走过多少充满苦难的路，但这本不是她应该承受的，她也不该为此受到惩罚。真正应该惩罚的，是那些本不具备解决问题的能力和资质，却借着他人的苦难来榨取血汗的人，如同水蛭一般，紧紧地吸附在精神的灰色地带。他们双手奉上的，只是饮鸩止渴的毒药而已。

恶的源头早已无人问起，只看见那罪恶沿着清流静静传递着，笼罩在关怀的虚假外衣下，令人毛骨悚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