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军辉 | 消失的坟茔(短篇连载一)

消失的坟茔

村子西头的那两座坟没有了,永远地消失了。

那里,原先是一片荒地,后来变成了窑厂,曾经热闹过很长时间。十年?二十年?那两座坟,就在窑厂附近,看着这座窑,虽然它已经是一座废弃的窑,没有了以前的生机。可是,他们就那么专注地看着它,一动不动。风过,雨过,霜过,雪过。春天来了,又走了,冬天来了,又走了,他们一直在那儿,不改初衷,定定地望着那一座破窑。那是一座破窑,在他们存在之前,就已经是一座破窑了。在他们存在之后,那就更是一座破窑了。

你见过废弃的破窑吗?

黑洞洞的窑洞口,里面还会有积水,由于潮湿,还可能会有咬人的蛇存在。窑呢?顶上是一个极大的窟窿,好像房屋开了一个极大的天窗。站在窑顶上,从天窗往窑洞里看,十分怕人。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会把腿摔断的。如果你在这儿附近玩,被大人看见了,一般情况下都会提醒你,不要上去呀!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可不得了!掉下去当然会不得了,可是小孩子们是不理会这些的。他们照样在这儿玩,站在天窗上,往里面大声地喊,往里面扔砖头,扔石头,这就是他们的乐趣了。

曾经,窑厂周围是一片野地,生长着野草,那是我们放羊的好地方。我们站在窑上玩,羊儿就在窑厂周围吃草。我们喜欢这个地方,羊儿更喜欢这个地方。小时候的我,是一个有名的放羊娃,我们家最多喂过十二只羊,这些羊统统归我领导。除了我家之外,当时在一块儿放羊的,还有两家。一家是我的邻居有福,他家喂了几只羊,再有就是三伯家了,他和我算是一家子,我们三家经常在一起放羊。

这个残破的窑厂曾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但是现在没有了。那大片大片的野地也没有了。随着村子里人口的不断增加,村子不断地向外扩张。窑厂,以及附近地区,包括那两座坟,都被大机器清理,平整,变成了宅基地,被村民们盖上了房子,显出一副繁盛的样子。

这都是这些年故乡所发生的变化。

但是,关于这两座坟,关于坟中的那两个人,关于他们的故事,村人并没有完全忘掉。虽然,老支书刘大庚已经去世多年了,可是那些记得当年事情的一些人仍然会说,唉,当年,老赵可是一个好小伙子,那洋妮儿,也可真是一个好孩子。大城市来的女孩子,就是漂亮,洋气,待人也好。只可惜,好人没有好命!唏嘘之下,是不能掩饰的惋惜。

当年的我,年龄小,也就八九岁吧,记得的,就记得了,有很多事情,却是从村人的口中得知的。虽然如此,老赵的故事给我的印象却是很深的。以至于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还不能忘怀,时常在心里玩味,反思。想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人和那个时代的事。

老赵的故事零零碎碎,那就先从牛屋说起吧。

一谈到牛屋,就离不开血腥与恐怖。

儿时的记忆,对牛屋印象太深了。

常常是,我和母亲一起,挎着一个大篮子,去牛屋。干什么?分牛肉。

所谓的牛屋,是十几间喂牛的草房子。他们围成一个院子,我们统称为牛屋。还没有到牛屋,就看到很多人和我们一样,挎着大篮子,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在路上走。到了院子里,院子里也有很多人,已经在等待了,他们来的更早一些。

院子里人很多,甚至有些拥挤,但绝对不能说是热闹。因为话不多,人声并不嘈杂。每家每户按次序,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牛肉。分牛肉的场面是很血腥的。分肉的人两手都是血,拿着一把当时看起来很大的砍刀,分割牛的肉。当时,被宰了的牛,深身血糊糊的,就躺在院子的中央。地上铺了一张大的塑料薄膜,可以看到牛的肋骨,看到牛的各个部位,被解剖的牛,用目不忍睹来形容,是很恰当的。

牛很大,分起来不容易。有时要用刀来砍,使劲的砍,就有血星子飞溅起来,飞到了围观者的身上。当然,分肉的人,他的身上早已是很多血星子了,他是根本不在乎的。有时,还会有骨头茬子飞起来,因为分肉的人要砍嘛。碰到骨头,不好分,就只有用了笨力去砍断骨头了。

我记得分肉的人经常是李大狗,这是他的真名。长得矮胖,脸上的肉黑明,眼睛会放光,但人很好,对我们小孩子也很好。他当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吧,还没有成家,人们都说他是屠夫,不好找老婆。

分肉的时候,要用秤称,各家也许是按人口多少分吧,我也不太清楚。也有人对分的肉不太满意,说几句,马上就有人协调,有的就不再说了。也有的人很犟,说的多了,老支书刘大庚就会大声地说他几句,或者再给他加上一点,也就平息了。分肉的时间总是延续很长,从下午一直到晚上,看不清了,就有人拿了手电筒,继续分,反正要把那么一个庞大的身躯一直分得不剩一点,才算终了。

有时,我就和母亲一起,一直等到天很黑了,才挎着分到的一些牛肉,慢慢地回去。

分肉,一般来说,应该是很高兴的事,要吃肉嘛,当然很高兴。那个时候,要想吃一次肉,是很不容易的。可是,在分肉吃肉的过程中,快乐并不多,特别是大人们,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这一件诱人的事。我们虽然小,但知道原因。

牛在当时,是非常贵重的,耕地种庄稼全靠它。可是,我们村子里的牛却经常死。

不知什么原因,牛就病了。于是,村里的饲养员,就牵着牛,到处找医生给牛看病。然后,带回来大包小包的药,熬了,用一根长管子给牛灌下去。

我们老是看,看饲养员和医生给牛灌药。药是灌下去了,可效果却并不好。牛仍然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憔悴,直到最后不行了。

牛死的时候,很难受。印象中,我们多次见到过这样的场景。病重的老牛,支撑不住自己庞大的身躯,颓然倒下。可能是疼吧,或者有其它原因,有的牛会在地上打滚,慢慢地滚动几下,实在动不了了,就躺在那儿,喘气。这时,我们就靠近了,去看它。看到它大大的眼睛里都是泪水,然后顺着眼眶流下来,在地上湿了一片。饲养员说,它知道自己不行了,哭呢。那时我就知道,牛是通人性的东西,可是人却不能救它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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