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荣 | 吕碧城的天津岁月(下)
六
1907年7月15日凌晨,秋瑾在绍兴轩亭口就义,年仅32岁。迫于严酷的形势,没人敢为她收尸,中国报馆也“集体失声”。消息传到天津后,吕碧城挺身而出,联络秋瑾生前好友,设法将其遗体偷运出来掩埋;用英文写就《革命女侠秋瑾传》,发表在美国各大报刊,以示纪念。
吕碧城和秋瑾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但互相赏识、视为知己。她的死对吕碧城震动很大,曾经同榻而眠,秉烛夜谈的情景犹在眼前,让吕碧城顿感人生虚无,彷徨无助,常常一个人陷入对秋瑾的怀念中。
她们俩在认识之前已有神交。秋瑾曾以“碧城”之名发表诗词,在京城以文扬名。后来吕碧城凭借《大公报》脱颖而出,形成京津两地“碧城”同辉的局面。从此她们知道了彼此,互相关注,在心中品评各自的诗文,揣摩各自的模样。有一次,听说秋瑾坐着西式的四轮马车去听戏,把整个北京城都震了,吕碧城听了哈哈大笑,暗自佩服。因为像秋瑾这样的官太太,当时只能在家里听“堂会”,她不仅敢“上戏园子”,还敢大摇大摆地去,你说能不让吕碧城叫好吗!
1904年夏,秋瑾去日本留学之前,顺路到《大公报》拜访吕碧城。俩人一见面都愣住了,秋瑾一袭男装,风流倜傥;吕碧城一袭白衣,纯情飘逸。在报馆小坐一会儿后,吕碧城把秋瑾带到了一家法国餐馆,边吃边聊。谈到女性解放的话题,俩人心同一声,相见恨晚,当晚同宿一屋,彻夜长谈,直到天明。临别时秋瑾说,从此“碧城”一号专属妹妹,再与我无关。
到日本后,由于忙于革命,秋瑾只给吕碧城写过两封信。吕碧城将其刊登在《大公报》上。秋瑾回国后,吕碧城很是高兴了一阵子,以为从此可以常聚了,哪成想一朝分离,便是诀别。如此漂亮又豪放的一个女子,说没就没了,怎不让吕碧城痛彻心扉!从今后,千言万语说与谁听?后来吕碧城从政后,官场的腐败让她对秋瑾有了更深的认识,毅然辞职,从此不问政治,一心经商。
1916年袁世凯倒台。他的终结可谓成就了一个人,也倒霉了一个人。成就的便是秋瑾,因为她一向主张民主,积极讨伐袁世凯;倒霉的便是吕碧城,谁让她当过总统府秘书呢?一时间,各种不怀好意的猜测和恶意中伤蜂拥而至。吕碧城心灰意冷,远走欧美。
事过境迁后,吕碧城重返天津,一来故地重游,二来探访故人,毕竟自己的青春与梦想是从这里起航的,天津永远是她无法忘记、也无法割舍的心灵故乡。但遗憾的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天津不复当年。大多故交已是星云流散,自己成了“异乡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读着一个个曾经熟悉的牌匾,让乡愁慢慢消散。走到一僻静处,一所破败的小学吸引了她,院墙低矮,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守在门口。吕碧城谎称是来拜访校长的,径自走了进去,只见旧屋两三间,女孩十几个,皆破衣烂衫。联想到当年女学的繁盛,吕碧城的眼睛湿润了。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校长竟是她当年的一位朋友,她们曾经一起办女学。仅十年没见,友人已是憔悴不堪的妇人,全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想当年,繁华如在眼前。她的女友也出自官宦人家。有一次,她公爹出使欧洲,经过天津时,想顺便参观一下当地女学。当时的场景,给吕碧城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公爹一行尚未抵达,这边的大小官员早已列队两旁,翘首企盼。等她公爹到了,所有的人无不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女友虽然也行礼,但得意之情已是溢于言表。如今物是人非,女友的靠山也被时代的洪流冲走了。
回到旅馆后,吕碧城思绪万千,纵你有多少才情,出身如何,面对命运又能掌控几分?韶华易逝,又能经得起几番风雨?想到这,她不禁提笔写下:“又见春城散柳絮,无聊人住奈何天。琼台高处愁如海,未必楼居便是仙。”这是对女友的安慰吗?我想不全是,也是对她自己的一种安慰吧!
世事无常奈何天!此恨无计可消除,唯有诗词寄。
七
在吕碧城的诗词中,有一阕《浣溪沙》让我最为感动,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残雪皑皑晓日红,寒山颜色旧时同。断魂何处问飞蓬?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当时何似莫匆匆。”这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啊!在冰雪环抱的群山中,万籁俱寂,一个女子踽踽独行。突然迎面走来一个男子,风度翩翩,笑容可掬,令她怦然心动。但等她回过神来,那男子已和她擦肩而过,不知去向,把一个白茫茫空寂的世界留给她。
这不正是吕碧城内心的写照吗?一方面期待爱情,在千万劫中只此一回的相逢,美轮美奂,与世隔绝;但面对现实呢?却只能触碰到爱情的边缘,心有不甘。于是在期待与不甘间徘徊,最后繁华落尽人寂寞。
在人们的印象中,才女大多感性,可吕碧城偏偏在情感上异常理性。她美丽聪颖,才华横溢,少得大名;她性情豪爽、交际广泛,赢得无数名门公子的垂青,可惜很少有人能唤起她的情思。如果非要找出一个能入她法眼的人,那袁克文算是一个例外。在天津的时候,他们两人常常诗词唱和,出双入对。
袁克文是袁世凯的二儿子,但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从不关心政治,只钟情于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他师从严修、方地山等名士,在诗文、书法、昆曲上颇有造诣。爱好藏书和古玩,精于鉴赏。别看袁克文在风月场上阅人无数,但见到吕碧城的那一刻就喜欢上了,尽管吕碧城比他整整大七岁,依然为她着迷。他知道吕碧城不是凡俗女子,对她又敬又爱,经常约她一起出游。对了,吕碧城总统府秘书一职,还是他向父亲袁世凯推荐的呢,可见用情之深。
朋友们凭着对吕碧城的了解,都认为袁克文是最佳人选,特别是袁二公子那种落拓不羁、风流倜傥的做派,吕碧城是欢喜的。他们之间的友谊与一般朋友是不同的,举手投足间透着眷恋与爱意。但峰回路转,无奈吕碧城太独立,加上袁克文已有家室,她又不甘落为旁枝,一段佳话无疾而终。后来每每回忆起这段感情,吕碧城以“有失机缘”自慰,但任谁都能听出背后的伤感与落寞。
后来吕碧城弃政从商,转战上海,在十里洋场大展身手,芳名远播,吸引了众多追求者。但最终慑于她强大的气场,各自散去,让吕碧城徒生感慨知音难觅。
其实不是知音难觅,而是吕碧城把爱情看得太重,想得太美。凭她的魅力,在她出入的圈子里,无论是文人雅客,还是政界要人,或社会贤达,要找个心灵伴侣易如反掌,但她要的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而这些男人大都囿于时代的羁绊,三妻四妾稀松平常,这对主张男女平等的吕碧城,是无法接受的,于是本该有的那份情意就被慢慢阻隔开了。要怨就怨时代,谁让吕碧城走在了时代的前面呢?她抛弃了时代,时代也抛弃了她。
一直期待吕碧城能轰轰烈烈地爱一场,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有过,好在一个人孤苦无助的时候,有甜蜜的回忆,否则人生岂不太清苦、太漫长。但人生不可设计,各有各命。当看着青春孤帆远去后,吕碧城不无自嘲地说,还好有文学自娱。从此千山万水浪迹天涯。这让我不禁想到柳永的词句:“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这样的旷世奇才,终究也不能像白鹤一样一飞冲天,落得人生寂寞,佯装疏狂。但,这份寂寞与疏狂不是他的而是世人的,是世人不懂他的寂寞,是世人无法企及他的疏狂。历史总有相似之处。吕碧城与柳永相隔900年,命运却殊途同归。她被誉为近300年来最后的女词人,令多少男人爱慕她的美貌与风华,但却无人读懂她美貌与风华背后的痴与怨。最后只能弃绝红尘,在她48岁那年,在瑞士日内瓦皈依佛门,从此青灯为伴,直到1943年病逝香港。
吕碧城的人生之旅结束了。也许在她生命开始的那一刻,人生脚本已然天定,只等她去演绎,而一路上的传奇故事,只不过是这个脚本的回放而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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