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明河影下，稀星数点

过秦楼

作者　周邦彦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沈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注释

清蟾，明月。古代传说，月亮中有蟾蜍，词中常以清蟾代指明月。如贺铸词：“喜见清蟾似旧圆。”如周邦彦词：“自共清蟾别有缘”。

露井，没有覆盖的井。如张先词：“声转辘轳闻露井，晓引银瓶牵素绠。”黄庭坚词：“催茗饮、旋煮寒泉，露井瓶窦响飞瀑。”

画罗轻扇，化用杜牧非常著名的诗《秋夕》中的句子：“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更箭，古代计时的水漏或沙漏中，有浮在上面用来指刻度的浮尺，形状像箭，故称更箭。

琼梳，饰以美玉的发梳。

趁时匀染，或是按每天的时辰或季节变化来梳妆打扮，或是按时尚打扮。匀，就是往脸上扑粉扑得匀，染，就是画眉之类的化妆。

梅风，梅风这个词在诗词时见，有的是说从梅花底下吹来的风，指春风。有的说是梅雨时节的风。这首词中指梅雨时节的风。吴元可词：“露叶犹青，岩花迟动，幽幽未似秋阴。似梅风带溽，吹度长林。”

溽，湿润，闷热。古文中党用的词有：“溽暑”“溽夏”等。读ru，第四声。

虹雨，指夏天的雨。夏天日照充分，雨后空气中水汽弥漫，阳光折射，就形成彩虹。如周密的词：“虹雨霉风，翠萦苹渚，锦翻葵径。”如陈允平的词：“霁空虹雨，傍啼螀莎草，宿鹭汀洲。”

舞红，指风吹拂的花。如周密词：“舞红愁碧晚萧萧。”

江淹，相传江淹少时梦人授五色笔而文思大进，而后梦郭璞取其笔，才思竭尽。即后世所称“江郎才尽”。词中暗指其“无聊为伊”的情状。

荀倩，指荀粲，字奉倩。是咱们耳熟能详的《三国演义》上曹操大谋士荀彧的儿子。荀粲是个情种。他听说曹洪的闺女既长得美又有才干，就费尽心力娶回家。要说爱老婆的，荀粲绝对是第一人。他老婆冬天里可能是感冒发烧，要降体温，那时候没有阿氏匹林解热，也没有酒精来物理降温，但人家荀同学有办法，站到室外，把自己冻得和冻棍一样，回来搂着妻子降体温。后来妻子去世了，荀同学哭得“神伤”，过了没多天也死了，死时多大？二十九岁。荀奉倩没有像他爹那样建功立业，就因为对老婆好，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成为诗词中常用的一个典故。刘辰翁词：“风雪空山，怀抱无荀倩。”尹济翁词：“似情多、何曾荀倩”。

　　

　　

试翻译如下

路上车马的喧嚣刚停下来，明月映在水中，凉风吹来树叶草叶一阵喧动，(开头三句打乱了语序，第三个句应该放在前。车马声断代指黄昏到了）咱们清闲无事，闲依井边栏杆取凉，有流萤飞来，你笑着扑捉，弄得扇子罗纱破了。如今这时候人静了，夜深了，我独自一个人倚着栏杆，有愁思不愿回去睡觉，站在那里，直等到漏箭越来越低。感叹年光就是一眨眼间，可你如今远在千里外，梦沉梦不到，地远书难寄。

只能白白地听别人说，你现在头发掉了，不愿梳头；面容老了，不愿照镜，随着时光流逝不愿打扮。梅雨时节的风带湿气，地上越来潮湿，夏天的雨让苔藓滋蔓，原来一架随风舞动的花儿都变了，都落尽了。谁相信我百无聊赖全是为你？就像江淹才尽，荀倩神伤。（不说了）在银河影子下，只剩下我一个人还站着，看到星河隐去，只剩下数点晨星。

　　

　　

赏析

从这首词可以看周邦彦词结构的巧妙。

劈头几句，何其清爽欢快！夏日里，有明月照水，绿叶送凉，所有的喧嚣尘俗事都没有了，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在井水边，舞轻扇扑流萤。可是再看下面三句，却知这不过是回忆，现在他只能一个人，愁不成眠，独立静夜。接着就是一叹，叹隔得太远（既是两人隔得远，又是与过去的欢情隔得远）

接着是深沉地怀想，听人家说她日子不好过，就想到她现在头发疏了，容颜减了，为情所困也不爱打扮了。接着又借时令以双关词感慨，节令不佳，时光毁春，满树的盛开的花都不在了。说到这里，男主又表坚定的心了，说自个像江淹才尽一样身心如槁木，像荀倩多情那样只愿随你而去。话说完了，还是站立在夜色中，直到星河隐去，太阳将升，看残星数点，和自己一样还在坚持。

这样捋一下，就会发现，这首词在今/昔、她/他、变/永恒之间生出“强互作用力”：过去的无限美好与当前的孤独沉郁，想象中的对方的凄凉与自身誓言，外在的变化与内心的忠贞，互相之间是促进、契合、融和的关系。

周济说：“美成笔力，独绝千古。”周邦彦这种笔力，到现在还被人模仿。张艺谋电影《我的父亲母亲》，所有过去的回忆镜头都用彩色画面，让人感到纯真爱情的绚烂美丽，所有现在的叙述镜头都用黑白的，让人感到沧桑之后情感的沉重厚重。

毛泽东写给杨开慧（也有人说是写初恋情人陶斯亮的）词，只用了周词的一方面，也是情真意切：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