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散文】王小平:又是五月麦黄时
作者|王小平
图片|王小平
尽管已经没有几个人种麦了,但这个麦黄的季节还是如约而至。听着“算黄算割”鸟儿婉转的叫声,曾经的过往在心中泛起的是甜蜜又是苦涩。
记忆中家乡割麦的日子大多是从端午节开始,端午早上奶奶做一顿丰盛的饭菜,全家吃过之后,就开始忙活。
父亲先是砍一捆树梢,扎成扫帚状,上面压一块石头,给道场洒上草木灰,用绳拉着满道场转。将满是裂缝的道场磨平,以防缝隙太大,糟蹋粮食。之后,父亲就带着我斗志昂扬的奔向麦田。站在地边,望着金灿灿、沉甸甸地麦穗,父亲像阅兵的将军一样志得意满。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似乎也感到了丰收的喜悦,听着林子里清脆的布谷鸟叫,仿佛闻到了新小麦的阵阵香甜,满心欢喜!而且山坡上那块麦地边有一颗杏树的,每到麦黄,杏子也黄了。割麦间隙,我总抽空去蹬两脚,杏树上就会掉下几颗黄澄澄的杏子,我高兴地捡起来吃在嘴里口舌生津,那可能是割麦经历中最美好的回忆了!
我心中产生的丰收喜悦,没有能持续到当天的下午。因为年少,父亲嫌我割麦割不干净,只负责捆麦把子和搬运小麦。正午的太阳晒的人黑水汗流,手和脖子被麦芒刺的满是红道道,汗水一渍火辣辣的疼。搬运小麦从开始一次十二把到后来一次搬六把,挑、背、扛换了个遍,到下午肩膀疼的摸都摸不得。
父亲先是表扬,到后来训斥我也不想动弹了。看到摆了一地密密麻麻的麦把,父亲成就满满,而对我就是一地的惆怅,何日才能搬完?
我家劳力少,麦子总是后于别人家收完,而总被邻居催促。因为以前打麦用的是大功率的柴油机动力脱粒机,需几家劳力合作才能完成的。为了赶进度,我和父亲有过打灯笼割麦的经历,白天暴晒、夜晚加班,也让我真正感受到劳动的艰辛与不易。
直到许多年后我当教师给学生讲白居易的《观刈麦》时,当讲到“足蒸暑土气,背灼日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那一刻,我泪眼婆娑,这简直是当年生活的真实写照。
当我家的麦子割完时院子就商量着抬机器打麦,一旦开打,昼夜不停各家相互帮忙干两天两夜。这个活儿,我从十二岁起,一直干到高三那年。
那时候,学校还放忙假的,每逢五月十月也就是收麦和种麦时放。刚开始干不了活时,我很开心有这个假期,后来我很讨厌放忙假,觉得能坐在教室里上课简直是一件幸福的事。
高三那年是我参与的最后一次抢场,院子要合作打麦了,而这一年忙假废止,但家中无劳力,我还是要请假回去帮忙的。昏天黑地的忙了一天一夜,我的工作仍旧是搬麦把子,第二天黄昏时忙清了,我的头发、鼻孔、耳朵全是灰,奇痒难忍。白衬衣变成了黑衬衣,家中已无可换的衣裳,我独自一人骑车到学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永远离开我讨厌的麦田!
我到校也未进教室,径直来到河里,连衣服跳进水里,顺便洗衣带洗澡。那场小麦收完后很快高考,起早贪黑的努力,虽没考上有名的大学,但我终于如愿离开了家乡,告别了麦田!为此,父亲还高兴的包了一场电影,请乡亲们热闹了一场。
我以为自己今生会和麦田永远告别,可我毕业后分配工作又回到了家乡,父亲还在种麦。想起一年年收麦的经历,我身上就痒,我和父亲商量不种了罢!
因为,在二OOO年以后,种麦已无关生存。父亲固执的坚持,只是出于对土地深深的依恋和热爱,这种情怀,是没有经历过饥饿的我们所不能理解。
我一次次的反对,父亲反问我:一个农民不种地干嘛?我一时语塞,出门打工,父亲已年过花甲;由我供养,自己微薄的收入还不足以自养!真是汗颜,原以为自己考上大学远走高飞就不再挂念这烦心事,可十几年寒窗竟解答不了这一简单的问题,也未能逃脱土地的宿命!
算了,我也不再过问,父亲仍旧年年种麦,我不问不帮。再后来种麦赔钱的帐父亲都能算清了,可父亲还在坚持,如同年迈的父亲对待不争气的儿子,不放弃又无可奈何!
2008年的夏天,我正在上课,父亲打来电话说:雨要来了,铺了一公路的麦,要我赶快回去帮忙!这时候,人们已经不用大型脱粒机了,家家户户都用小型脱粒机,两个人就能完成。可这时种地的人已经不多了,村里种地的大多是像父亲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而父亲更彻底,连小型脱粒机也不用,因新家在公路边,就直接将小麦铺在公路上,任由车碾。一个中午,脱粒的工作就能完成,直接扫回麦粒就行。
而这天由于天气突变,父亲又铺的太多一个人收不及才打电话。我接到电话心乱如麻,一是实在走不开,二是几年来与父亲因种麦的分歧,三是收麦的记忆太多苦涩。我没好气的回答:“走不开,你自己想办法!”电话那边父亲沉默了,想想不忍,我又打电话让邻居帮忙。我能想象到父亲在疾雨下抢麦的仓皇模样,这种记忆我终生难忘,也能想象到父亲让我帮忙遭拒后的落寞与哀伤!
总之,第二年父亲不种麦了,也许父亲真的老了。对于我却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因为这一年,当我听到“算黄算割”鸟儿叫的时候,我再也不用担心让我头皮发麻的收麦问题了。
今年五月,我带着妻儿又一次走在通向老家的道路上,当年我背着小麦曾经用脚一步步丈量过的羊肠小道,如今已变成宽阔的水泥路。从前的这个季节,应是遍坡金黄的麦浪,可现在遍地的刺槐将这里覆盖的郁郁苍苍。
曾经的院落,家家关门上锁,偶尔大门框上被雨漂的发白的对联里还依稀可见“五谷丰登”字样。屋檐下还存放一台已衰朽不堪的给小麦去壳的木风扇,儿子好奇的问:“爸爸,这什么东西?”还禁不住好奇的用手摇了几下。
耳边“算黄算割”鸟儿依旧在寂寞的鸣叫!忽然说:“好久没听见这种鸟叫了!”
我叹到:“是呀!”走在半山腰处,忽然见一块金黄的麦田,妻子惊奇的叫到:“呀,麦黄了!”
儿子也是欢呼雀跃:“哇,金黄的麦田!”让我拍照,做各种表情,又让发朋友圈。我忽然觉得这麦田陌生又熟悉,从前的苦涩与久违的惊喜齐上心头。
地头上那位白发苍苍的古稀老者与这片久违的麦田,成了旧时光最后的守望者!
对于麦田,我不知道该怀念还是告别!曾经的艰辛在经历岁月的发酵之后,在回忆中竟也泛出甜蜜的滋味!从前地头的那棵杏树大概也不在了罢!一个时代终将远去了,年少时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远离麦田,而今当家乡再也看不到麦田时,又为何怅然若失?
当然不可能自私的苛求,当自己远离时,还想看到家乡的父老们大热天匍匐在土地上黑水汗流的景象,这种优越感又是何等的浅薄!
世代勤劳,是我们的父辈优秀的品质,但不是目的。他们对于土地有着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只是希望有一天,他们的勤劳能收获自己想要的生活。当有一天发现,梦想与现实的距离是霓虹灯与月亮的距离,远离将是唯一的选择。
夜里繁星满天,空旷的田野里依稀能闻到丰收的气息,却再也听不到此起彼伏的打麦机的声音,只是萤火虫依旧像当年睡在麦场的夜晚一样高高低低的飞舞。
——2019年6月1日
王小平,男,陕西省镇安县米粮镇人,中共党员,镇安县白塔中学副校长。2001年毕业于商洛师专中文系,长期坚持散文、随笔、诗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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