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尔施塔姆 | 这缓慢、哮喘的辽阔(黄灿然 译 )
Осип Мандельштам
1891——1938
| 我住在周围有菜园的地方
我住在周围有菜园的地方——
那里看守人伊万可以逛荡。
风在工厂里免费工作。
木头小道穿过沼泽地奔向远方。
草原边缘那黑色、犁过的夜晚
已冻结成玻璃珠似的小闪光。
墙后坏脾气的房东穿着俄罗斯靴
沉重地来回踱步。
弯曲的地板翘起来,
也是甲板,也是棺盖。
我在陌生屋子里辗转不眠,
我的生命不在我身边。
| 这个冬天触动我
这个冬天触动我
像一个迟来的礼物。
我爱它在不确定中
小心铺展的辽阔。
它的恐惧是美的,
像可怕事件的开始。
在整个无林的空地前
就连渡鸦也害怕。
溪流那隆起、半球形的
冰雪的淡蓝和难以入眠的摇篮曲
都是不稳定的,但又
比什么都强大。
| 当巫师开始发功
当巫师开始发功
在低垂枝叶间
低语些
枣红色和栗色
细小但强大的
灰雀,这飞过冬天的
褪色的史诗懒英雄
并不想歌唱。
在悬挂着的
天空眉头的穹隆下
我将迅速坐上
那淡紫色的雪橇。
| 你还活着,还不是孤身一人
你还活着,还不是孤身一人——
她还在你身边,虽然两手空空;
一阵欢乐穿过浓雾和饥饿和飞雪
跨越辽阔的平原直达你俩。
丰饶的贫乏,帝王般的穷困!
在其中平静地生活,日子安宁。
幸福的是这些白天,这些夜晚,
纯真的是那劳动者的歌唱的甜蜜。
悲惨的是那被自己的影子吓退像被狗
追赶的人,双膝遭一阵风收割,
而可怜的是那一身生命的破烂的人
乞求一个影子的施恩。
| 啊,这缓慢、哮喘的辽阔
啊,这缓慢、哮喘的辽阔——
我已饱到要拒绝。
给我双眼一块蒙布吧,
当恢复呼吸的地平线宽广地敞开。
跟坏脾气的沙堆相处我会好受些。
躺在一层层沙堆里,在卡马河嶙峋的河边,
我会揪住她羞赧的衣襟,
她的旋涡、河岸和水坑。
我会学习跟她和谐相处,一辈子或一刻,
整天羡慕那包围而来的急湍,
我会细听那纤维状的年轮
在激流中的圆木皮下形成。
| 我爱霜冻的呼吸
我爱霜冻的呼吸
和寒冬蒸气的自白。
啊,我是我。现实是现实。
那男孩,雪橇的小君王,
少年帮的首领,
疾驰而过,红如火炬。
我跟世界过不去,跟自由过不去——
我沉迷于雪橇的感染力,
沉迷于它的银支架,它座位的流苏。
时代可以比松鼠还轻地掉下,
比松鼠还轻地掉向细柔的溪流。
半个天空穿着冬靴。
| 羡慕那纤细的黄蜂,它们深入
羡慕那纤细的黄蜂,它们深入
并吸吮大地的轴心;我装备了
黄蜂的视力,能感觉过去发生的事情,
但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
我不画画,我不唱歌,
我不拉黑声音的小提琴。我只在
生活中钻了一个小孔,多向往
那狡猾而强有力的黄蜂。
啊,要是空气和夏天的炎烈
能狠狠螫我一下!刺激我
避开睡眠和死亡,去深入感受
大地的轴心,大地的轴心。
| 就像对法沃尔斯基而言
就像对法沃尔斯基而言,木和铜是雕刻家飞腾的艺术,
在这木造的空气中我们是时间的邻居。
一块块橡木板和紫铜色西卡莫板
组成的舰队,引导我们大家。
树脂依然强压着怒火,在木材年轮中慢慢渗出,
但心只是受惊的肉吗?
我有心所以我有罪,我是这时刻的心的内核,
而这时刻已扩展到无限。
这时刻喂养无数朋友,威胁的、
有着快乐眼睛的广场的时刻,
我将再次审视这广场的整个区域,
这整个有着旗帜森林的广场。
| 我把绿色举到嘴唇上
我把绿色举到嘴唇上
这黏乎乎的叶子的诺言,
这违背诺言的大地:
雪花莲、枫树和小橡树的母亲。
瞧我变得多强大和盲目,
向谦卑的根茎屈服,
这雷声滚滚的公园
不是耀眼得看不清吗?
青蛙们像水银球,
它们呱呱抱成一团,
嫩枝变成杈丫,
空气变成乳白色幻想。
| 某个妻子
某个妻子,我不知道是谁的,
在怪物基辅的大街上寻找丈夫。
她苍白的脸颊上
没淌一颗泪。
吉卜赛女孩不为美人算命。
小提琴不在库佩切斯基公园演奏。
马匹在赫列沙季克大街倒下,
贵族居住的椴树区散发死人的臭味。
红军士兵已乘坐
最后一辆电车出城。
一件大衣叫喊:
“我们会回来。等着吧……”
选自《曼德尔施塔姆诗选》,黄灿然译,
广西人民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