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静:傻小子文琦

傻小子文琦

刘玉静

  文琪死了,死在初冬。这家伙年仅二十八岁,原本花儿般绽放的年龄,如今却似一枚枯叶随风凋零。面对人儿的死亡,人们往往心存伤悲,文琪的死却让人们长舒一口气,甚至脸上溢满笑意。
  其实,没有人叫他文琪,都叫他傻小子,甚至连他的父亲----我的舅舅都这样叫他。文琪这个名字是外婆起得,只有外婆一口一个文琪地叫着。文琪的命不好,好像这辈子投错了胎,竟不受人待见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舅舅年过不惑才讨到婆姨,只是这媳妇眼睛直勾勾的有点呆傻,所以我那事婆般的外婆一辈子瞧不起她。“哼,你舅舅讨不到婆姨急红了眼,掀起尾巴是个母就行,也不看看这婆姨是啥德行?”外婆跳着三寸金莲总是喋喋不休。舅妈那年二十七八岁,听说被人拐卖到这里,并且她还生过一个女孩。舅妈长得并不丑,瘦高的个子,模样还算周正。“丫头管她叫舅妈?呸!就是傻娘们一个,除了陪你舅舅喝酒吃肉,她还能干啥?”外婆拉着我的手,气得浑身发抖。
  “娘,咱家媳妇不是怀孕了吗?”舅舅眯着眼睛,脸上溢满幸福,面对娇妻大有“老牛吃嫩草”的得意。“哼,傻儿子你懂什么?找坏一门婚毁了后代根,你见过哪个怀孕的女人每天喝大酒的?”外婆眼里闪过一丝惶恐。
  当柳树开始发芽,当油菜花开满山坡,一个男孩降临人间。你看这宝贝像个银娃娃,粉嘟嘟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樱桃似的嘴巴。只是这个小家伙似支奇葩,从他出生起竟没哭过一声。“哎呦呦,你舅舅家的宝贝真听话,成天不哭不闹。你外婆看着她的大胖孙子喜得合不拢嘴巴......”娘一回到家就报起喜来。“哦!”我们都敷衍了一声。“真是狗养的狗疼哎,那个傻婆姨成天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你舅舅像捡了大元宝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上去了。”娘的脸一片绯红,眼里闪烁着喜悦。“难为我那看见孩子就皱眉头的老舅这次变得慈悲?”哥哥苦笑着,一脸的惊诧。
  不知是我那痴傻的舅妈孕期时喝了太多的酒,还是文琪投胎时喝得孟婆汤过多,眼看小家伙四五岁了依旧像个闷葫芦----成天不声不哈,甚至都不晓得吃喝拉撒。“哎呦呦,难怪叫文琪呢,这下当真奇了。”娘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只见门外的梧桐绿了黄,黄了又绿,文琪依旧呆呆傻傻。“丫头,今天你陪我去你外婆家好不好?”娘一脸的纠结,眼里闪过一丝伤悲。“好!”我迟疑了一会,依旧拉着娘的手跨进舅舅家的门,一切像极了小时候,只是心情不再雷同。如今外婆已驾鹤西游多年,如今那位陪我玩扑克的舅妈亦跑得无影无踪,如今的小表弟呆傻地让人尴尬......
  “哎呦,你那嘴馋腚懒的舅舅也不晓得收拾一下屋子。”只见娘一边吱呀呀推开屋门,一边牢骚不停。你看土坯房内一片凌乱,像极了废品收购场;你看土炕上落满灰尘,那黑乎乎的床单、被褥都分辨不出原有的颜色;你看桌子上堆满碗筷,桌下亦一片狼藉。猛然空气中弥漫出奇异的味道,那般浓烈令人作呕。我忙跑到院外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不一会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你再听屋内传来娘的怒吼声:“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活着也是糟蹋粮食。哎哟哟,快十岁了还随地大便……”屋外那红艳艳的枣儿又压弯了枝头,此时一缕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斑驳地洒落下来。拐角处那一池的月季花也竞相绽放,微风徐来携带着花儿的馨香。在花儿深处有把褪色的小竹椅,如此落寞地躺在那,任凭零落的花瓣落满全身。曾几何时外婆坐在这把竹椅上,一边搂着我一边讲述那些发黄的典故;曾几何时外婆一手牵着文琪一手牵着我,咧开失落门牙的牙口:“文琪啊,你看你的小姐姐来了,文琪哦,啥时候你才能开窍哦?”不知何时我的泪开始滑落,为文琪、为外婆还是为了我自己?我分不清楚。
  “嗯嗯。”不知何时文琪已拉住我的手,他的眼睛依旧直勾勾的。“嘿嘿!”他很夸张地张大了嘴巴,甚至能让人看到他那黑洞洞的喉咙。你看他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不知在哪刮出这么多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肤。我不敢看他的裤子,十来岁的男孩依旧赤裸着屁股,着实让人尴尬。他的鞋子很大,大得像艘小船,走起路来还啪啦啪啦作响.......
  “文琪,你饿不饿?”我忙从包里掏出几块糖果或几块糕点。“嘿嘿!”他一边憨笑着一边伸出乌黑的手,猛然他瞪大眼睛一把夺过糖果竟鬼使神差地将我用力一推,“噔噔噔”我顺势向后退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竟半天爬不起来。“你这傻小子想干什么?”娘猛然跑出门来,像只愤怒的母狮。“丫头,你没事吧?我看到他推你呐。”娘拉住我的手。“没事的,娘。”我笑得有点苦涩。“呸呸!”文琪将糖块皮吐了出来。“丫头,以后离这傻小子远一点,他的脑子就似一团糨糊......”娘轻柔地拍打我屁股上的尘土。“嘿嘿!”文琪吧嗒吧嗒嘴巴,咧开大嘴又笑了起来,只见他再次将手掌伸开,并狠命地咽着唾液。“家门不幸啊哦!”娘的眼瞬间红了,她慢慢走向文琪,轻轻搂其入怀:“傻小子啊,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说着娘的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我的心瞬间痛了,只有文琪嘿嘿地笑着,伸出他乌黑的小手为娘擦拭着泪痕。
  那晚,娘在外屋支了一张小床,只见她一层层地将被褥铺好。此时夜色更浓,那轮上弦月散发着幽幽的光。“你外婆曾交代过----让你舅舅给我们留间屋子,你看,现在都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喽。”娘叹了口气。我坐在床边不再言语,只是望着那轮弯月出神。忽然文琪伸出乌黑的手掌慢慢走向我,娘立刻警觉起来,她厉声吼了声:“滚一边去。”而文琪依旧嘿嘿地笑着,拉着我的手,轻轻摇晃着。我才发觉在我的手心里,那双手竟像把枯柴,甚至没有一点温度。“文琪,你是不是很冷啊?”我忙找了一件大袄为他披上。“呵呵,或许血缘相通吧,这傻小子竟喜欢找他的小姐姐”。舅舅竟溢满温柔。
  不一会儿,一个邻居跨进门来。只见他中等个子,体态有些发福。他和一般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像位独眼龙。“听说梅姑姑带着丫头来了,我过来瞧瞧。”说着他一屁股坐进太师椅里,翘起了二郎腿。“原来是阿福来了,请喝茶。”娘忙沏了壶茶。“斌叔这些年过得蛮辛苦,自己拉扯着有点痴傻的儿子。”他挤了挤眼睛,慢悠悠地品着茶。“有啥法子呢?”娘叹了口气,眼睛潮湿起来。“嘿嘿!”文琪咧着大嘴痴痴地笑着,他半仰着头用手指捻着阿福的衣角。“哈哈,傻小子上一边玩去。”阿福推了文琪一把,用手指轻轻弹着衣角。“文琪,过来,姐姐给你纯奶喝。”我白了阿福一眼,拉起文琪干枯的小手。屋外月光有点薄凉,文琪抱着奶盒贪婪地吮吸着,月光里的文琪很温柔,他慢慢靠近我将头偎依在我的肩头。“斌叔,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侄儿斗胆说一句话,不知斌叔爱不爱听?”阿福瓮声瓮气地问着。“阿福有话请直说。”舅舅点燃一支旱烟,烟雾遮掩了他那张忧郁的脸。“这傻小子迟早是斌叔的累赘,常言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斌叔赶明儿把傻小子带到德州火车站,往那一撂你就万事大吉了......”说罢他竟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像把刀刃割得我心疼。我的心嘭嘭嘭跳到嗓子眼,可怜的文琪命运会怎样呢?
  “哈哈哈,老天爷让你这辈子瞎一只眼,下辈子你再投胎,你的两只眼都会瞎.......”舅舅忽然涨红了脸,脸上的褶皱瞬间绽放出一朵晚菊花。 “哼,好心当成驴肝肺,忠言逆耳喔。”说罢阿福铁青着脸,拂袖而去。“斌儿,人家也是好意。”娘瞥了眼抖成一团的舅舅长叹了一声。满屋的烟味弥漫开来,呛得娘落下泪来。舅舅紧锁眉头始终缄默着,只听到钟表滴滴答答的歌声与文琪嘿嘿的笑声。
  倒霉的舅舅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姐姐呵护他,谁想他竟靠山山倒。转眼娘亦随外婆而去了,最后弥留之际只说了声:“我最大的挂心事就是那个傻小子,他是你舅舅一辈子的累赘啊哦。”我们泪如雨下,而舅舅却表情僵硬。我握着娘冰冷的手,耳畔还萦绕着她的那句话:“丫头,娘走了之后,你就别去你舅舅家了,他那傻小子脑子就似一团糨糊,至今还穿着开裆裤……”
  是的,我好些年都没去舅舅家了,不知心有芥蒂还是心存恐惧。那些恩恩怨怨在我心中打成死结,始终不得释怀。或许时光是最优秀的药剂师,终于我在今年的八月放下所有的心结。
  那天,当我带着老爸驶过狭窄的家巷,舅舅家的老屋依旧如初,只是更破旧了一点。舅舅家更加凌乱,情形比娘在世时更凄惨了一些。我象征性的买了一些水果,当然很刻意地给老舅丢了一些钱。“哈哈,丫头,舅舅不缺钱的。这些年被政府救济着—我们有低保费,独生子女费,还有残疾人补助费……”舅舅笑得很幸福。只是好些年不见,舅舅苍老了许多,而文琪除了个子长高了许多,脸上增加一点细纹之外,没有任何变化。“傻小子,你看看,你的小姐姐来看你了。”舅舅抚摸着他的头顶。“文琪,你吃水果吗?”我递给他一串葡萄,这次他竟没伸出乌黑的手,只是嘿嘿地笑着。那双无神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像极了小时候,只是这次他蹲在太师椅上丝毫不动。“文琪还好吗?”我弱弱地问着舅舅。“还好,这孩子蛮老实。”舅舅脸上溢满柔情。“斌儿,我们去看看东方朔墓如何?”老爸站起身来。“舅舅,带上文琪吧,我开车带你们一起去,好不好?”我拉住文琪的手,他的手依旧像把枯柴。“哈哈,叫这傻小子坐你的车,你不怕弄脏车垫啊哦?”舅舅嘿嘿地笑着。我的心骤然痛了起来,那个小小的文琪依旧在脑海,你看,他正伸出乌黑的手,一把抢过我的糖果;你看,他依旧嘿嘿地痴笑着将头颅偎依在我的肩头.....“文琪,对不起,姐姐这些年都没来看你。”我拉着他的手,泪珠儿悄然滑落,“嘿嘿!”他依旧痴痴地望着我,很夸张地张大了嘴巴,让我看到黑洞洞的喉咙......
  谁料想啊哦,文琪,这一别竟是永别。文琪,姐姐对不起你,请原谅姐姐好不好?姐姐那次当真不晓得你已经病得站不起来,姐姐当真不晓得这些年自己竟如此冷血,文琪 ,听舅舅说你走得时候依旧面带笑意,或许来尘世一回,你该遭的罪都受够了;文琪,听舅舅说你下葬那一天老天竟下起了雨;文琪,如果有来世的轮回,这次请记住莫喝孟婆汤好不好?那样,来世你再做我的弟弟,让我好好爱你一回。想到此处,我竟伤痛地不能自抑......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作者:刘玉静。山东德州陵城区人,现任江山文学网站签约写手兼编辑。自幼痴迷文字喜欢信笔涂鸦。曾参与出版《哈达铺》、《岁月静美》等书籍。

附:投稿及稿酬发放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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