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八楼的父亲
八楼的父亲
张爱国
1
春天终于来了。窝了一冬的父亲和他的牛迫不及待地来到山下。
风轻轻地吹着。父亲用猪鬃刷子细细地刷着他的牛。牛很兴奋,甩尾摆头,或者用角在山石上咔咔碰两下。“看把你能的!”父亲佯怒,在牛背上拍一巴掌。牛像淘气的孩子,昂起头就走。父亲低着头,跟着刷。牛跑一截就停下,高昂着头,四处望,哞哞叫。
“哦伙计,想找玩伴啊。”父亲的目光随着牛的目光山上山下搜寻,“没有哦伙计。老根他们都死家里了吧,还不来陪我们玩。”
父亲的牛忽然一转身,把父亲摆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好伙计,你……”父亲一看,他的牛飞快地向山上跑去。父亲连滚带爬站起,追去,语调大变:“干什么呀?不能啊伙计……”
父亲的牛径直跑向山顶。父亲不知道跌倒多少次,爬起来接着追,哭叫着:“不能啊伙计,我就是你的玩伴啊。不能跳啊伙计……”
父亲的牛到了山顶,转过身,向着父亲一叫,又转身,跳下悬崖。
2
一声惊雷划破父亲的窗子,风跟着鱼贯而入,雨接着从天上倒下来。父亲跳下床,抓起门口的铁锹,钻进没头没尾的雨的世界。
雨的世界里伸手不见五指,好在父亲闭着眼都不会走错一步。父亲跑着叫着:“老根,老顺,老田,你们都死了?上坝要崩了……”
“来了来了!”老根,老顺,老田,一个个捏着铁锹,随着父亲跑向上坝。
谁跌倒了,父亲一把扯起,骂:“没用的老东西!”继续跑。父亲也跌倒了,谁也一把扯起,没骂,说:“大队长,坝堤春上才修的,挖掘机修的,用的是钢筋混凝土,不会……”
“怎么不会!那年,我们一冬一春没歇,修的堤,不是夏天一场雨就崩了?”父亲跑着,“我告诉你老东西,坝堤一崩,稻子种不上,非饿死你!”
到了上坝,坝堤没有崩。父亲他们长长地舒口气。
“哎呀,没想到混凝土真固实!”老根说。
“固实又怎的?满坝水又怎的?田地都荒着,要水什么用!”风雨里,父亲他们突然冷得要命。
3
秋风秋雨像话痨子,伏在窗口,悉悉索索,没完没了。父亲躺在床上,听得很有味,却慢慢睡着了。
“老队长,你还睡得下啊?”风说。父亲一激灵,醒了。
“老东西,你又要少一个老伙计了。”雨说。父亲跳下床,往老根家跑。
老根家黑灯黑火。父亲推开虚掩的门,跨到老根床前,开灯。老根蜷在床上,浑身颤抖。
父亲一摸老根的额头滚烫,慌了:“走!上医院!”老根摇头:“水……”
父亲拿起桌上的水瓶,空的,又拿水壶要烧水。老根又摇头,指着水缸。父亲从水缸里舀半碗水,扶老根喝下。父亲站到门口大叫:“老顺,老田,你们都死了?老根要死了……”
老顺他们跑来,取下老根的木门,拴上绳子,把老根扶上躺下,用扁担抬起来就走。才走出几十步,谁说:“我不行了,腿抬不动。”父亲刚要骂,自己却两腿一弯,差点跪在地上。
“这要是当年……”父亲他们同时说,又同时闭了嘴,接着把老根从木门上扶下来,再搀着走向镇上的医院。
4
老根的两个儿子是在第三天下午赶回来的。父亲和老顺老田早已把老根入了棺。
“老东西,什么时候死不好非要这时候?”父亲坐在老根棺材旁,茫然地看着门外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就是,都熬了一秋和大半个冬了,怎就不多熬一熬?熬到开春,我们方便啊。”谁说着,哽咽了。
“老队长伯伯,快想想法子,怎样把我爹送上山?”老根的大儿子说。二儿子说:“就是啊老队长伯伯,你们三个伯叔,加我兄弟俩,能抬吗?”父亲不说话,目光直直地盯着门外,似乎想把满世界的冰雪给灼化。
“哎!这些年,你爹,我们四个,抬了多少人上山,谁承想轮到自己……”谁说着,被父亲一瞪眼,闭了嘴。
父亲叹一声,拿绳子拴到老根棺材两边的铁环上,然后把绳头分别递给老根的两个儿子:“你们前面拉,我们后面推。”见兄弟俩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父亲拍拍他们的肩,一笑,“总比那王熙凤好,一片破席子裹着,被人拉着在雪地里走……”
5
第五个早晨,我起床后见父亲又深陷在沙发里打盹,就轻咳一声。父亲醒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爸,昨夜又做梦了吧?梦了什么,再说给我听。”
“梦,梦……哦没,没做梦了,昨夜睡得香。”父亲的脸红了。
“爸,收拾一下,我这就送你回老家。”我站在八楼的阳台上,看着刚醒过来的城市,“爸,老根叔他们,一定也想你了;你的牛,老根叔他们照料得很好,但也想你了……”
张爱国,小市初中教师。中短篇小说见诸国内外数百家报刊,出版小小说作品集8部9版,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