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怀的两个腊月
本文作者:刘立宇
每年进入腊月,辛苦了一年的人们,都要备钱购物迎接新的一年。腊月,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日子,他们期盼过大年、穿新衣、吃好饭、放鞭炮、拜大年、挣压岁钱。男孩们像馋嘴猫似的早早惦记着吃好的。我小时候一到腊月就油腔滑调地吆喝:“肉馅儿饺子,油炸糕,红枣加核桃!” 当今饺子和油炸糕是普通人家的家常便饭了,而在过去,那可是只有大年初一才能得到的美味珍品,难怪孩子们期盼呢。我的儿子小时候也同院子里的小伙伴们在腊月亮起大嗓门吆喝:“扒肉条儿,手把肉,红烧肘子,加鸡兔!”他们比我那会儿吆喝的品种多得多,质量更是好得不得了。每每听到孩子们的戏言,都让我感慨万千,仿佛听到了时代前进的脚步声。现在孙子已经成年,很少听到他们这代人的吆喝了。
过去的腊月,家家都要清扫庭院,粉刷墙壁,擦玻璃,贴窗花。一首乡诗说:“腊月纷纷除旧岁,家家尽扫一年尘。柴门祈祷寒清去,年年岁岁富贵春!”家清扫干净了,就该清理个人了。女人们烧一锅热水,在背人处擦擦身子;而男人们剃头是必须的,老话说:“有钱没钱,剃头过年。”乡诗里说:“腊月家家如火旺,云蒸气罩浴身忙,没钱也把头来剃,除去泥污几度倡。” 清理完个人该忙吃食了,切肉馅儿,包饺子,蒸花馍,炸年糕,炸麻花,品种多多。压粉条是家家不可少的,也有乡诗为证:“龙翻浪卷雾蒙蒙,小伙儿杠杆儿力动空,邻妹如堂柴火旺,锅前老妈手如风。”
贴对联在当今那是小事一桩,而在七十多年前,可不那么简单。那时的对联都得请人写,但在农村会写对联的人很少。我记得我二舅会写对联,每到腊月,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会牵着小毛驴来请二舅给他们村写对联,东村写完西村写,一个腊月不着家。人们钟爱男孩就写:“多福多寿多男子,宜兄宜弟宜家人。”人们喜欢福气,就写:“开门见福福到来,福到门庭福门开。”人们爱福并有创新,把福字倒过来贴,寓意“福到了”。
年三十是腊月最后一天,家家备上一桌丰盛的年夜饭,阖家团聚。酒足饭饱后,垒旺火,理炮仗,接神了!院门家门都敞开,点旺火响鞭炮,财神喜神全来到!年轻人聚在一起玩儿通宵,大男人们累了囫囵身子躺炕上,家里女人们可不那么清闲,把孩子们的新衣裳取出来,一件一件检查,哪件扣子有松动,补两针,哪件不展活,重新烫一烫,双手不停熬到大天亮,就为了孩子们能够在初一穿上合适的新衣裳,开心地到处显摆。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一定都有记忆深刻的腊月。在我的一生中有两个特殊的腊月,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让我难以忘怀。第一个是1950年的腊月,那是新中国第一个腊月,我当年13岁,饱尝了人间的苦难,想到未来,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冥冥之中,我感觉只有依托共产党,生活才会有生机。于是通过当兵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像一粒种子开始在我心底发芽、生根,无论走着,坐着,睡着,始终苦思冥想,欲罢不能。大人们通常说人到18才算成年,可我不信,过年我已经14岁了,身材已长成大人样了,我自认为我已是成年人了,自己的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也许就是磨难重压之下的性格早熟吧。
记得那个腊月,我和我哥每天天蒙蒙亮就上山砍柴,可是柴禾市场很冷清,背回院里的柴禾都堆成了小山了,也卖不掉。全家人愁眉不展,连白面都没有,这个年咋过呢。然而,天无绝人之路,腊月二十八那天,突然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下子柴禾成了紧俏货,来我院高价抢购柴禾的人络绎不绝,为的是大雪封山后家里有柴烧,能顺利地过年。我家贪财,卖光了满院柴禾,最后落了个自家没柴烧。有个典故说,“卖鞋老婆赤脚走”,世上真有这事儿。年三十我们从雪堆中摸了一些残枝碎叶,夹杂着众多的雪沫放进炉膛,光冒烟不着火。甭说年夜饭了,连口热水也喝不着,看着家里结满冰霜的四壁,冰凉的土炕,我心如死灰,蜷缩在一角,只能用双臂紧搂双膝保暖,捱过了悲凉的除夕,这一夜我想的、梦的,全部是当兵的事。
天亮了,哥招呼我上山为自家砍柴,大年初一,一家人总要吃顿热饭吧。于是我跟着我哥直奔大山。山上的路被大雪完全淹没了,大年初一也没有其他村民上山,我们只能朝着熟悉的方向摸索着走。雪太厚了,迈一步就插到大腿根儿,哥说:“你顺着哥趟过的路走。” 我跟着大我五岁的哥哥,跌跌撞撞终于上了山,哪儿有虎榛子柴的影子呢,只有不招人待见的“柴呼啦”还露个头,我们用尽力气把身子滚到“柴呼啦”跟前,伸出冻得发红的双手,刨开厚厚的积雪,吃力地砍着来之不易的柴。好不容易积攒了一捆,扛起来刚要迈步,腿又插到沟里了,整个身子都陷入雪窟窿里,连续折腾几次,浑身没一点力气了,只想在雪窝里睡一会儿。“哥,你先走吧,我没有一点儿劲儿了,我想躺会儿。” 哥说:“不行,你会冻死的,别忘了,咱还没吃上大年初一的饺子哩!” 那时吃上吃不上饺子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最惦记的还是当兵的事,真要被冻死在这雪窝里,当兵的梦就是白日梦了,于是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爬起来言不由衷地对哥说:“你说起吃饺子,我身上好像有点劲儿了,我砍的柴火呢?”哥说:“这就对了,柴火我已经用绳拴好两捆,我一前一后背着得劲儿,你不用背,揪紧哥的棉袄后襟慢慢往回走吧。“就这样我们连滚带爬地下了山,过了一个不平凡的年。
刚过完正月初六,有单位的都上班了,我也不声不响独自离家了。先去了解放军22师驻旗下营的兵营,声明我要当兵,一位中年军官接待了我,他审视了我一番后说:“年轻人有志参军是好事儿,我看你还是个孩子,过两年再来吧。” 不容我多说,用手示意另一位青年军人送我出军营。刚出马就碰了个软钉子,看到我有点丧气,送我出军营的军人说:“你不妨去县大队试试,那是个地方部队,兴许会松动点。” 我向他深鞠一躬:“谢谢指点。” 他说的那县大队我早打听过了,已改编成武东县公安队(武警部队的前身,武东县所在地是今天中旗大滩乡),与武东县公安局同住一个大院,我到了那个部队,再次声明要当兵。公安队队长高金贵和指导员冀得民接待了我,第一句话就问我:“识字不?” 我说:“我是高小毕业。” 指导员拿来毛笔、墨盒和白纸:“那,写几个字看看?” 我问:“写啥字?” “就写你姓名、年龄,家住哪里,为啥要当兵。” 我小时候上过私塾,练过毛笔字,别的都好写,为啥当兵对于一个14岁的孩子来说真犯了难。不过略微想了一下还是写了一句:“为了过上好日子。”两位首长从头到尾端详着我,他们见我运笔娴熟,写出的字也工整,脸上都露出笑容,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马上喊来梁排长:“招了个新兵,先放你们二排里当战士吧。” 就这样,我多日的当兵梦轻而易举地就实现了!
其实真应该感谢那个年代,当年,新组建的这支公安部队急需有文化的兵,而在50年代初刚解放那个特殊时期,所招的新兵大都来自农村,不是个小长工,便是个放羊娃,没有几个识字的,想招有文化的兵真不容易。难怪我虽然只有14岁,那点粗浅的文化也会被首长看中呢。所以说知识改变命运,不管在哪个年代都是真理啊!就这样我被部队收留了,基本生活有了保障,内心十分感动,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回报部队的恩情。于是先从小事做起,清理卫生,脏活苦活抢着干。军训科目我也勤学苦练,因为有砍柴的功底,臂力好,持枪手不抖。实弹射击,牢记教官提示的三点一线的击发要领,命中率高。先试合格,后来达到优秀,投掷手榴弹也取得了好成绩。当时公安部队的主要任务是看守羁押囚犯,我也严守纪律,处处小心。一个囚犯见我年纪小,想利用我。在一次值夜勤时,他让我给他家送一封信,说家里见信后会给我钱的。我立即报告了班长,公安局非常重视这件事,连夜审讯了那个囚犯,次日晚,点名会上指导员表扬了我。
在部队这两年,不光是生活有了着落,更让我深切感受到部队这个大家庭的温暖。由于我是部队里年纪最小的兵,加上我也挺懂事机灵,无论是哪一级的领导,都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培养,经过一段时间的锤炼,部队首长们认为我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战士了,就让我当了文书,做文化教员,转业的时候按照助理员(排级干部)安排了工作,为我以后47年的职业生涯奠定了基础。尽管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最终退休后二十年的生活也是衣食无忧,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就在我满心期待着越来越美好的生活时,又一个腊月无情地打乱了我正常的生活的轨迹。
那是2015年腊月,老伴腹水肚子涨,住进乌盟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最终确诊为肝癌。这个消息对我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那个腊月,我们全家人为了不让老伴看出异常,还是强打精神准备了过年的一切。全家人强装笑颜,在默默的悲伤中陪伴老伴过了一个特殊的年。这个腊月,我心中始终还存有一线希望,特别希望本地医院误诊,老伴不是癌症,还可以陪伴我过几年安逸日子。春节过后,领着老伴去呼市肝病医院住院复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无法手术!权威的主任医师能用的治疗手段都使尽了,最好的中药、西药全用上了。儿子又托人将病历送到北京专家手里,也没有很好的办法。最后,好心的呼市主治医生劝我们出院回家,并且根据他临床经验告诉我们:“她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取决于她是否能够进食。”
回家的当天,两个闺女给做了老伴最爱吃的莜面洞洞,她竟然意外地吃了两个!这就是她临终前吃得最多的一顿饭。第六天,与我相伴54年零69天的老伴还是走了。悲痛伤心之余,我也理性地认清了客观现实:只能调整心态,勇敢地走独居的路,努力适应独居生活,因为这是多数失去老伴的老年人的必经之路。如今,五年多过去了,我独自撑起了这个家,自己的生活虽然有些冷清,但也安逸,有我在,家就在。远方回来的孩子们起码有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对于老伴的在天之灵也是一种告慰吧。另外,自己努力将身体保养好,心情调整好,免得孩子们劳心劳力,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间接的贡献,每每想到这些,心中油然而生莫大的欣慰,谁说耄耋之年就没有人生价值了呢?
又是一个腊月来到了,时代发展得太快了,腊月对于当今的大众已经今非昔比了,但我内心却依然翻江倒海,心情难以平静。不由得拿起笔来,将我自己经历过的两个难忘的腊月中的苦、辣、涩、酸、甜的感受与大家分享,希望借助《察右中旗人的故事》平台,互动交流,情感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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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85岁,1950年参军,现退休居住在集宁。
【本期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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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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