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婆
七婆走了。
周日回老家打核桃的时候,七婆还好好的,在屋子前头转悠呢。快九十岁的人了,说走就这么安静地走了。
父亲打电话说,七婆是周日晚上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没受多少罪。
七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农家妇女,活了近乎一个世纪。这么平静地走后,在我的印象里只留下了两个词语:勤劳,慈祥。
这些年每次回家,父亲都要说到七婆。“八十多了,这几年越来越糊涂。糊涂的时候,把邻家的东西都往自家院子里拉,惹得旁人直笑,都又心疼。”虽然七婆清醒的时候不是很多,可是,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们回家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她坐在场坎上,或者就在路上慢慢悠悠地走路。
我们叫她的时候,她就满脸我们小时候常见的那种慈祥的笑,拉着我们的手。父亲总说,“你七婆其实都认不得人了。”可是,我们感觉拉着我们手的七婆好像能记得,就是我们小时候她拉着我们仔细看的样子。
七婆跟我的姥姥关系特别好,俩人还结拜为好姐妹。
七婆个子高大,姥姥稍显瘦削。她俩人经常来回,互相的子女孙子孙女,也都当自家的孩子一样看待。
我们小时候,姥姥出去串门子的时候,我厮跟着的时候多。去的最多的也就是爬上郑家岭土坡拐个弯儿,就到了七婆家。那时候,七婆的子女都大了,但还没有孙子辈。我们去了,她就摸着我们的后脑勺,心疼地爱惜一会儿,然后赶快过去从挂在案头上方的馍笼子里抓出一个馍,递给我。“赶快吃,看娃瘦的!”
才七八岁的我,经常被七婆这几句话说得心里一热,赶快闷着头吃馍。七婆还会弄半碗开水,往里面加点白糖,拿筷子搅匀,让我喝。她俩人拉着手坐在炕头上挤挤伙伙地说半天话。
我们那个时候的小孩子,整天饿肚子。就跟小猫儿一样,一天到晚都是在为寻吃的忙活。到了七婆这里,有时候比在家里吃到的馍还多,还白。我总以为,七婆是专门给我留着的,我每次去她都能掏出一个又大又白的蒸馍来。
七婆子女多,两男三女。就她跟七夜爷两个劳力,但是却是村上很早就把土坯房盖成有砖头屋脊的土房的。不要小看这一点,这跟现在村里把三间楼房盖成别墅差不多厉害,也是一项壮举。
能做到这些,全是凭了七婆和七爷的勤快。印象中,好像就没见过他们歇息过。
我记得七爷当时好像是生产队的饲养员。那么多牛马,就他一个人白天黑夜的操心得好好儿的。
白天牲口都被人牵着下地了,按理七爷就可以歇一歇,抽袋旱烟了。——七爷烟瘾大,二尺长的烟锅杆杆子经常被他别在后腰上,饱满的烟锅袋在他忙活的时候俏皮地上下跳动。
我无论去七婆家里,还是去饲养室,看到七爷香喷喷地扎一口旱烟,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那个美滋滋的劲儿,勾得我也有了强烈的欲望。有一次),趁他不注意,我就抓过旱烟锅,学着他深深地扎一口。我的天啊!比钻进炕洞门里头还呛。看着我“咔吃咔吃”地打喷嚏,满脸呛出来的眼泪鼻涕,七爷就笑眯眯地看着笑。
七婆见到了,一定会拿刀子一样的眼光削七爷一下,“你个死鬼!娃那么小的,你就教他吸烟啊?”
七爷乖乖的不吭声,好像犯了天大的错。
七爷白天一直都在忙着轧草。玉米杆啦,苜蓿啦,谷子杆啦,山坡上割来的青草啦……一捆一捆,总好像扎不完。我有时候就在傍边帮忙:给他递。
七婆送饭的时候,就会多带一点儿。还老是夸我,“娃勤快的很,长大肯定有出息。”说着话,一个肥厚的油饼就塞我手里了。
我那个馋样儿,惹得七婆七爷眯着眼睛笑。
我觉得自己小时候为了吃,简直闹出了许多名堂,而且还都动静比较大。
六七十年代,老家靠坡那里平整土地工程轰轰烈烈。——坡地修成梯田,河道要开发成良田。所以,生产队整天集体劳动:不是填河道,就是挖沟坎。
这样的劳动场面阵势美的很,比路遥先生《平凡的世界》上描写的壮观的多。
集体劳动,中午都不回家,集体管饭。中午灶上的集体饭,那可都是硬货:虽然多是汤汤面,但是不是油饼就是辣子花卷,尽饱吃呢。
我那时候倒不是真的热爱劳动,我那么热情高涨的凑热闹,就是为了自己的小心思:中午能混个花卷或者油饼。——仅此而已。
父亲那时候是队长,脾气大的很,尤其见不得我们去蹭饭混嘴。——真的,有普通社员的娃去吃,从来不见他咋样说人家娃。我们简直连去都不行,撩见就眼睛一瞪,把我们往回赶。
有一回,我给大人们帮忙推了一上午拉土架子车,累得走路腿都打圈儿呢,父亲见了还是要把我往回赶。当时七婆领了几个人在灶上忙,她一下子火了,一把把我拉到身后,直接气哼哼地就把父亲怼了个下不来台:“有你这样的吗?娃干了一上午活,还不给吃饭了?哪里来的这道理,过去地主老财都没这样过!”
说罢,她当着众人的面,直接从案板上的油饼摞子里抓过三个黄灿灿的油饼,气势汹汹地塞到我怀里:“给,吃。不够了婆再给你取!”
你看,七婆给我吃的印象多深,四十多年过去了,油饼的香味儿还在我唇齿间存留着呢。
七婆虽然不大懂多少高深的教育道理,但是她真正做到了。比用语言来说教,还顶用。
那时候村里邻里之间经常借面借盐。借面一般用老碗,借盐一般用火柴盒。我们家经常去七婆家借。每一回,七婆都要把老碗或者火柴盒弄得冒尖儿,恨不得往外面再箍一道子。 开始回回都母亲领着我去的。母亲会偏执地用手掌抹平,“这样子,就好还了!”
把七婆气得直拿眼睛瞪母亲,可母亲绝不会服软:“七娘,借多还多,以后就好借了。”
七婆虽然骂母亲犟,但是眼睛里却满是赞许的喜悦。
后来,借面借盐的事情就落我头上了,借的时候平面子,还的时候母亲都会让中间稍微拢一点点儿,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可是,七婆回回都发现了,她也不再说啥了,每一次都要塞给我一个馍,或者核桃、毛栗子之类的东西。
在这样的生活细节中,我很小就有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认识和“礼尚往来”的意识。
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情,就是大概我七八岁的时候,突然一天夜里自己被外面非常吵杂的呼喊声惊醒了。我迷迷瞪瞪地跑到外面一看,东边火光冲天,大人们提桶的端盆子的飞一样的跑:七婆家的房子半夜着火了。
七婆家在最东边,着火后一方面要破灭她家房上的火,更重要的是要切断火势蔓延的通道,不能让邻家也着火。
那场大火呀,我印象太深了,我半夜站在远处都被吓呆了。
那场大火把七婆家里的东西烧了个精光,被子被烧快完了,黑乎乎的,又给泼上了水,湿漉漉成了一坨子。
乡邻们都用惋惜的眼光看着被烧成瓦砾的房地摊,不知道咋安慰七婆。七婆却是罕见的沉静,带着七爷和孩子们在房地摊上扒拉还能用的东西。那个凄惨景象,我现在想来依然心酸不已。
立马,吃住就成了问题。吃是用烧焦的麦子先凑合着,邻家端来的面,七婆都坚辞不受,“面瓮里还有些,能混着呢。”其实,经常在没人的时候,七婆七爷领着儿女,蹲在大队的麦场上从裂缝里抠散落的麦粒呢。
我见过多次,而且常常也跟着在地缝里抠,一上午都抠一老碗,添在七婆的簸箕里。
住的问题,邻家各家都叫一个人先过去借住着。姥姥把七婆七爷叫我们家挤着,住过一个礼拜,七婆跟姥姥说,“这样不是个办法,把屋子当间的竹床借给我们,我先住上凑合。”七婆很坚持,最终就拿我家的竹床凑合了一年。
后来,大约不到一年时间,七婆在原房地摊上新修了房子,跟原先的差不多。
这以后,我上学了,慢慢离家越来越远了。每次回来,家里人都要说说七婆的情况。母亲告诉我,“你七婆还时常还经常念叨你呢,说你肯定能念成。”每年春节回家,我串门子都要先去七婆那里:七婆头发白了,剪成了齐耳短发,但还是那么整齐地从两边梳下来。七婆的腰弯了背驼了,仿佛她的腿脚已经撑不起她的身体了,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都堆积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周日我们回家的时候,七婆最小的女儿还回来看她了,“啥都好好儿的!”
人就是这样,说坚强就很坚强,七婆活到了八十九岁。说脆弱就很脆弱,一别就是终生。
在写到七婆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直盘绕着一个问题:对于七婆这样普普通通的山村老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也没有过什么壮举,该用哪些词语来给个准确评价呢?
“勤劳,慈祥。”除了这两个词语,我真的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乒乓球初级爱好者,写作初级爱好者。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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