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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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城北

几天前,一群文友说走就走,来了一场鹿脚山一日游。他们在湖畔青草上、小桥流水上摆拍时,我却迫不及待,徒步去寻找学童时代,每天行走的那条崎岖山路。终竟寻找不得。
后来@紫桐斋主人问我:“看到儿时的故乡面目全非时,是不是很伤感?”
听后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对旧时光所有的伤感,皆源于对现实的落差。”
其实,我是不太认同这句话的。我很认同并欣赏“乡愁”这个词眼。为什么不是乡思?乡念?乡情?一个“愁”字,涵盖太多含义,也打动着游子的心。
这个愁,不代表失魂落魄,颠沛流离;也不游离于衣锦还乡,志得意满。它应该是一种高尚的悲悯情怀,是对时光的流逝,对未来的叵测,对生命的短暂,对物质的消失……的一种思考,是人类意志和能力之外的东西。
我的乡愁,曾经是老屋木门上锈迹斑斑的铁环;曾经是明砖青瓦上露生霜息的青苔;曾经是满田遍地的稻麦和高粱;曾经是我乳名横行的石板里弄和小巷;曾经是照遁从故事里逃出来的狐妖鬼怪的那片夏夜月光;曾经是母亲送我时走过的那条百转千回的山路……
在时代的碾压下,我的乡愁不断退缩,直至退缩到后山一片坟地。当老屋逐渐垮塌,连成一体的古建筑群被分散的楼房替代时,当春华秋实的良畴耕亩被荒草野树侵占时,当喊着我乳名的大伯大妈逐渐作古时,当儿时的伙伴成长为最具创造性的青壮劳力,然后又纷纷离开家乡时,这里,略显拥挤的坟墓,大小不同,高低错落。
林林而立的墓碑,形状不同,年代各异,依然面对时光和季风,诉说着曾经火热般或温馨或煎熬的生活,烈焰般或长或短燃烧过的生命,风云跌宕的或精彩或悲苦的人生。
贵佬的墓就在其中,墓碑古朴,长方形的花岗岩上,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没有任何雕饰,立碑人是其侄儿侄女。
我对贵佬唯一印象,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也是他生命的末年。
村南有两口相邻池塘——大塘和小塘。大塘源头是上游水库的水和汩汩溢出的井水,清澈见底,用作洗菜洗衣。小塘源头则是村庄的屋露水,流经地表而来,水质较差,用作洗刷马桶之类。
小塘西侧半坡上,是一排牛栏,关着生产队里几十条耕牛。贵佬没有家,就住在牛栏里。
一次,我帮母亲在大塘洗红薯,突然,从牛栏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音传递着极度痛苦,撞击在大塘小塘上的空气中,刺痛着人心。
“痛死了惹!饿死了惹!”母亲无不悲悯地说着,顺手择了几个洗干净的红薯,吩咐我送去。
打开牛栏的木栅栏,院子里面是大大小小的耕牛,牛屎牛尿烂草污泥满地。我像走梅花桩似来到最北边的一间茅屋里,只看见土台上是木板,木板上是烂七八糟的衣被,没看见人,把红薯丢上去,便夺路而逃。
那时的我没心没肺,没去思考生命的尊严,也没去思考贵佬的处境——病入膏肓,无医无药,又痛又饿。
后来,才从乡亲那里,了解到贵佬的身世。
贵佬出生在辛亥革命次年,排行老四。青年的贵佬体魄魁健,生性耿直,脾气火爆,担任民国时期的村治安保长。
他每天身穿制服,别着盒子炮(手枪),骑着马巡视着十里八村。据说若有违法乱纪,不听劝阻的,他有权就地正法。因此,当时我们这里方圆十里,治安良好。贵佬娶妻生子,好不风光,家族也以他为荣。
1937年,日本入侵,给中国人民带来巨大的灾难。国民经济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农业生产也饱受战争影响。村民既要生产自救,又怕日本人扫荡,烧杀掠抢。
贵佬对乡亲们说:你们该种田种田,该种地种地。我从今以后不巡视了,每天去石头山观动静。
石头山是镇与村之间的一座小山,也是日本人由镇进村的必经之路。如果镇上有动静,贵佬就朝村庄方向鸣一枪,示意村民做好逃避准备;如果日本往村庄方向来了,就鸣两枪,表示情况紧急,必须马上行动;如果鸣了三枪,就表示日本人已经接近石头山,情况非常紧急!那个时期的贵佬,是村民心中的定海神针;石头山上的枪声,是村民生命的指南针。
后来日本投降了,内战爆发。国民党地方政府开始缉拿共产党人。石头山成了临时刑场,这里行刑过不少共产党员。
一次,一群被缉拿的共产党员,被押送到了石头山!贵佬发现我们村一青年(地下共产党员世伢)也在其列,心中大惊!
贵佬急中生智,上去左右开弓,大打世伢耳光,大声喝道:“你这个毛小子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是大人们的事,你个小孩知道个么斯?还不快给老子滚回去!”
贵佬这么一出,一时把几个官兵搞蒙了。凭着贵佬的威严,也没人敢质疑。再说那时国民党抓共产党人,许多时候并没有十足的证据,错抓错杀不少。机智的世伢便乘机走掉,保了一命。
再后来,新中国成立,世伢担任大队书记,贵佬被划为反革命。
贵佬经常被批斗游行,命运急转直下。老婆忍受不了巨大的压力,以及丈夫的暴力发泄,下堂了。不久儿子也病了,夭折了。
落难中,世伢暗中保护并不时偷偷接济贵佬,这对于一个大队书记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有一天,世伢的孩子说漏了嘴,被世伢吊着打。打得孩子连声说:“我家没给他吃的,没给他吃的!”
贵佬侄孙参军,因为政审不合格,落选了。这个一心想跳农门的青年,就这样被祖辈的历史生生断送了前程。
一次在修水库大坝的工地,劳累的侄孙拿着铁把茶缸喝水,绝望看着天空。贵佬正好挑着石头走过,侄孙忿从中来,用茶缸狠狠地砸贵佬的头,直到鲜血淋漓。生性耿直,脾气火爆的贵佬,硬是被命运夹磨得没有脾气,忍辱负重。
贵佬的晚年,终于迎来了平反。“地富反坏右”的帽子被摘了,他成为村里的“五保户”,虽说是住在牛栏,毕竟那时生产队很穷,的确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住。在能够自理的那几年,他的生活还是不乏笑声的。
在谈到贵佬晚年时,一位大婶讲了这么一个情形——
我们村有一个“大个子”,浓眉大眼,人高马大。村里妇女多愿意与他开玩笑,他也自恃体大力不亏,小看了妇女中,也有才能出众的人。
一次,在与妇女打闹玩笑中,几个妇女密谋串通其他人,给“大个子”来个下马威。她们包抄围攻了“大个子”,并扬言脱下他的裤子。一米九的“大个子”竟然被一群妇女放倒了!一向威风凛凛的“大个子”极力地护卫着最后的本钱,狼狈地嚎叫着……这情景让人忍俊不禁!
其时,贵佬就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后来“大个子”对贵佬说:“您在旁边,怎么不来帮帮我?”
贵佬笑道:“嘻嘻!嘻嘻嘻嘻!我,我笑都笑不赢,哪有时间去帮你咧!”
有人说过: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但愿,贵佬的笑声,释放积怨,冲散所有的尘烟。
但愿,时代的天空,从此一尘不染,明亮如镜。
本文作者城北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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