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 不必怀疑,贾珍对可卿,是用情至深的真爱

受影视剧的影响,读者容易把贾珍定位为猥琐男,尤其是与秦可卿的不伦关系,先入为主地给贾珍贴上了仗势欺负弱女子的标签。

如果愿意深入文本,精读原文,就会发现,贾珍不但从来不仗势,而且对可卿,是用情至深的真爱。

这一点,主要体现在秦可卿的葬礼上。

检验一个男人是否真爱一个女人,主要体现在是否愿意为这个女人花钱,这一点,直到现在依然适用。

秦可卿突然亡故,贾珍用一个最高规格的葬礼,以及在葬礼上情不自禁的表现,表达了对可卿的爱。

秦可卿之死,虽然经过了改写,但因为改写得并不彻底,所以留下了很多线索,比如“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如果按照改写的病故,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不致于纳罕和疑心了。

结合前文可知,秦可卿突然死亡,主要是因为焦大戳破了她与贾珍的丑事,心理崩溃而自杀。同为作案之人,贾珍怀有负疚之心,便也不顾被非议,为可卿办了一个逾矩的葬礼。

我们来看看贾珍在整个葬礼中的表现。

面对迅速赶来的男性族人,“贾珍哭得泪人一般”,“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

公公哭儿媳妇,哭成这样,而且用贬损儿子的方式来抬高儿媳,如果不是内心难以自抑,一个中年男人,怎会有此失常的表现?

斯人已去,哭之无益,这些赶来的族人,自然是帮着料理后事的。贾珍是宁府的当家人,葬礼要怎么办,他说了算,大家需要听他发话才好开办,即了解预算,“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

贾珍是怎么回复的?“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在现在的鸡汤文里,说男人对女人爱的表现,就是看花钱的比例,比如有一千块愿意花九百块,有一亿愿意花九千万等,和贾珍比起来,这样的男人还是弱爆了,因为贾珍愿意倾尽所有,而且是在女人已无可用价值的情况下。

人都死了,花钱买不来欢心,唯一能理解的,就是有真情真爱存在。

为了强调这一点,作者还有意写了一笔:“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恨不得替死,通常只有父母对孩子有这种感情存在,男欢女爱中难寻。

贾珍愿意倾尽所有为可卿办葬礼,是不是一时冲动随口说说的呢?毕竟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了。

接下来我们看看贾珍的具体表现。

作者先是说明贾敬只想当神仙,对贾珍的一切行为放任不管,贾珍因此“恣意奢华”,不但不考虑省钱,反而追求奢华了。

奢华体现在哪里?

一、价值连城的棺木

根据民间的说法,年轻早丧之人不宜铺张,尤其是横死的,说明福薄。贾珍可不管这些,“看板时,几副杉木皆不中用”,遇到个同样不通情理臭味相投的薛蟠,推荐了自己店里一口卖不出去的寿材,这才如了贾珍的意。

这口寿材为何卖不出去?“因为没有人出价敢买”。有某红学专家据此得出可卿出身非凡的结论,只因薛蟠提了一句“原系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

只能说,如果一定要这样来理解,那就枉费了作者用血泪写下的文字。对于这口寿材,作者特意补了一笔:“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

贾政的这句话,对“没有人出价敢买”做了注释:“非常人可享者。

如果可卿出身非凡,贾政能不知道?何必多此一举?

贾政的劝阻,正好说明可卿是凡人,不宜享用过于高级的棺木,从而也体现了贾珍为了可卿已经到了不管不顾、毫无理智的地步。

二、死封龙禁尉

盖棺定论,我们的社会,喜欢追求盖棺时身上所拥有的荣光,即表示这一生活得成功。

可卿死时,不到二十岁,没有什么封诰是很正常的,但是贾珍觉得不正常,既然已经想到了要倾尽所有,那就得把能办到的都办到。“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灵蟠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

黉门监,即国子监的生员,国立中央大学的学生,自然算不上诰封。于是,贾珍花一千二面两银子,为贾蓉买了“龙禁尉”的官封。

龙禁尉,即皇帝禁中的侍卫。禁中,古代对皇帝寝宫的称呼,相当于现在故宫中的乾清宫。能当上皇帝寝宫的侍卫,说明深得皇帝信任,前途大有可为。这个职位,通常只有皇亲国戚世代簪缨之族的嫡子才有资格担任,是非常大的荣光了。

经常有读者质疑贾珍不顾亲儿子贾蓉的感受,在这件事上可得到验证。对于贾珍来说,亲子关系并不重要,儿子只是他延续后代的工具,与情感无关。贾蓉也是沾了妻子的光,才因妻子得了个无比荣光的官封。

当然,作者也在此描述了官场的腐败,皇帝身边如此重要的职位,被一个太监轻描淡写地就私卖了,这种一手遮天的做法,倒有些像明朝的东厂了。

好了,花一千二百两银子为可卿买到了荣光,贾珍“此时心满意足”了,但因为“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能花钱办的事都已经办妥了,却还有一件花钱也解决不了的事,即没有能料理事务的内当家。

于是,王熙凤出场了。

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尤氏犯了旧疾,书中说是胃疼,有人分析说尤氏是装病,因为贾珍和可卿的不伦关系,让她难堪,所以装病不理事。

可以说,这么理解,依然是没有好好读原著的缘故。从全书来看尤氏的个性,她对贾珍的荒唐行为,一直是不闻不问不走心的,即使父子俩同时玩弄她的妹妹,她也不发一言,也并没有想要妹妹避嫌。这一点,我会在我的专栏《红楼梦醒何处-人物篇》中对尤氏详加分析。

在这里,作者让尤氏犯病,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体现王熙凤的当家能力。如果尤氏好好的,哪轮得上王熙凤来插手宁府内务?

同样的情况还体现在黛玉身上,在可卿死前,黛玉即接到林如海身染重疾的书信,于是离开了贾府。此处脂批极为中肯:“此回忽遣黛玉去者,正为下回可儿之文也。若不遣去,只写可儿、阿凤等人,却置黛玉于荣府,成何文哉?故必遣去,方好放笔写秦,方不脱发。

黛玉不在,才能放笔写可、凤,此是黛玉非去不可的原因之一,还有之二,正因为黛玉不在,宝玉才能把心思都放在宁府,才能向贾珍出主意推荐王熙凤。

宝玉这个人真是奇怪,只要到了宁府或遇到宁府的事,他就突然长大了。比如之前遇到秦钟,突然就想读书了;听到可卿的死讯,“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把袭人给吓坏了,宝玉却“笑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如此明白,倒像是个老中医。

贾珍为尤氏犯病无人料理事务着急,小小年纪的宝玉不但能问出“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的话来。平时只会玩乐的宝玉,如何能看出“事事都算安贴了”?不仅如此,得知贾珍的焦虑,他居然还能“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此时的宝玉,倒有几分贾琏当家理事的风范了。

正因宝玉的举荐,一直想表现自己的王熙凤走马上任,同时管着两府的事务。

王熙凤可不是省钱的主,贾珍也有特别交代:“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说白了就是只求排场好看,怎么花钱都不为过。

于是,我们看到的这场葬礼,声势浩大,“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轰动了各种王公贵族,纷纷搭棚路祭。

可以说,即使是贾母在贾府极盛时逝去,其葬礼也不过如此。

那么,作者极写可卿葬礼之盛,目的为何?

回到可卿的判词:“情既相逢必主淫”,我们往往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字上,却忽略了是先“”后“”,即表明贾珍与可卿是因“”而“”,是有感情基础的。

然后再看可卿的判曲:“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这场明显逾矩的葬礼,就是对这几句话的诠释。

贾珍为可卿花钱,并非可卿的要求,而是贾珍自愿自发的行为,从葬礼的奢侈即可看出来。而贾珍毫无节制的奢侈,又与贾敬不加约束有关。再大的家业,如果过度奢侈,也很容易败光,而贾珍的败家,竟是因为情之所致:宿孽总因情

用情至深,除了真爱,还有什么理由呢?

用情至深而不懂得正确的表达方式,只是一味地奢侈,这是很多缺乏教养的二代的做法,贾珍就是一个典型。

由此也可得出结论:贾府最后的败落,实与政治无关,皆因亏空所致。像贾珍这样败下去,哪有不空之理?

所以,家事消亡首罪宁

贾珍对可卿的爱,如果没有触犯伦理道德,是可钦可佩的,至少他做到了有始有终。他所有的错,都是缺乏教养所致,根源在他老子贾敬身上。

通过这场葬礼,作者也给了可卿一个客观的评价:她的风情月貌,使得男人愿意为她一掷千金,但这并非是她的本意。

这便是作者塑造人物的可贵之处:永远是立体而多面的,贾珍和可卿的乱伦之举固然可恨,但他们的真情真爱,却是无可厚非的,甚至超过了很多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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