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就是有神经病
从上小学一年级起,我就当文艺委员,经常在舞台上跳舞,唱歌,说对口词和快板书。有时还做报幕员和大合唱指挥。
那时还没有人发现我唱歌跑调,跳舞动作不协调,指挥就是瞎划拉一气。
我们音乐老师叫周虎,来自北京,她父亲是中央音乐学院教授,上山下乡改变了她的命运,她没有上大学,来到了吉林。
周老师穿藏蓝色棉布外套,围蓝底白花纱巾,她一进教室,就带进来一股清新的香气。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我在周老师美丽的脸庞上学习到了这两个成语,把它当成内心的秘密,幻想长大以后能成为她——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周老师早已美成了仙女。
此地乃穷乡僻壤,周老师抱着她心爱的手风琴,用音乐把破败的教室改造成片刻的仙境。我们随着音乐载歌载舞,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裸露着椽檩的天棚,油漆斑驳颜色不一的课桌,糊着纸条的杂七杂八的窗玻璃,散发着墨汁臭的木头黑板,凸凹不平的泥地面,都好像被整饬一新,罩在金光里了。
一次学校组织进城看电影,我围着我娘两元钱给买我的绿格子围巾,坐在周老师自行车横梁上,在同学们羡慕嫉妒的眼光中离去。他们排着队列,要走好久才能到达人民电影院。有人的棉鞋坏了,冷风刀子般割人的脚趾,走路异常痛苦。
距离开演还早,周老师带我去了五金商店。进店前,她在商店门口给我买了一根一角五分钱的糖葫芦。那时,我们即使过生日也很难能吃到糖葫芦,何况还是音乐老师买给我的,我很快就被甜晕了。
周老师的北京同学在五金商店做店员。她们一见了面,就开始说体己话。离开首都,离开了妈妈,来到荒凉的东北,我想她们虽然是大人了,但是一定很想家。我坐在玻璃柜台外面,专心吃糖葫芦,以防糖浆沾到脸上。商店又大又空旷,周老师的同学穿一件绿色碎花棉布罩衫,梳着一根长辫子,显然没有周老师漂亮,但她工作的地方比我们周老师气派太多了。
第二天上课前,我的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周老师带我看电影的事。刘坤说:周老师带你,还不是因为你妈妈是咱们学校老师?孙世莲说:周老师带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期末考试还能打双百?
我不吭声,心里想,哈哈,我要是告诉你们周老师还给我买了糖葫芦,你们是不是眼珠子都得冒出来呀!
但是,没想到乐极生悲,我很快就得罪了周老师。
我们学校每学期都有频繁的文艺演出,我甚至至今都记得那些歌词和舞蹈动作。童年种下的一切,根系竟然深到中年也无法拔除。
一次舞蹈排练前,周老师和我们班主任商量,让我在节目开始前跑上台,将手放在口边,向着舞台两侧喊:小伙伴们,咱们快来做游戏啊,然后所有小演员就跑上台跳起舞来。
我一听就很反感,这也太做作了,一再摇头,不肯照做。
周老师有些尴尬,她大约从来没遇到过公然抗拒她指令的学生,万万没想到,文艺委员会让她下不来台,脸红得像刚刚被火烤过。
我们班主任见了,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吧,你先回去。又扭头对着站成一排的同学说:王文辉,你来演。
王文辉就跑到排练舞台的中央,做作地举起了手。
那次演出,是我上学以来第一次没有登上舞台,我自己把自己从仙境里踢出来了。演出一结束,我们班文艺委员就由王文辉当了,学期末优秀学生干部也没有我了。空闲了大半个学期,再开学时,我当了学习委员。周老师手把手教王文辉指挥,她刚掉了门牙,唱歌漏风。我想,周老师不喜欢我了,是我错了,想跟周老师道歉,却没有勇气。有时做梦,就在梦里急醒了。
不久,我转学去了新学校。新学校有整洁的教室,宽宽的走廊,磨砂玻璃黑板,高大上的暖气和有靠背的明黄色椅子。音乐课有脚踩风琴,还有录音机。但是学校很少有文艺演出,总是搞数学竞赛和作文竞赛。写着我名字的竞赛卷子很快被贴在玻璃橱窗中展览,班主任让我当了中队长。我问同学以前谁是中队长,他们告诉我是许艳华。
我每次见了许艳华都很客气,担心她是以前的我。但是她很平静,看不出不高兴来,我于是很佩服她。
很快我就听说周虎老师回北京工作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周老师了,夜里我一个人蒙着被子偷偷地哭了。原来,很多离开就是永别,没有告别仪式,也不曾说再见。
果然,几十年过去,周虎老师再也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几十年里,我的任性和我行我素虽然并没有得到有效矫正,但每想及带给周老师的难堪,自责总使我如陷泥淖,越挣扎,越是满身泥浆。猪身上糊了泥浆会很舒服,但我不行。
就在不久前,我们师生有一次演出。晚上常常要排练到九点多钟,出楼门时需要一再向门卫老师道歉。如此辛苦,我却少见地坚持着,还自我安慰说,距离黄大年又近了一米。女孩子们非常配合我,让改词就改词,让加动作就加动作,然后用她们有如清泉出谷的声音把春天一再拉近到我身边。于是,排练的空隙,我跑到舞台中间,将手放在口边,向舞台两侧喊:小伙伴们,咱们快来做游戏啊!
学生们大约觉得老师有神经病,一把年纪了,居然还玩这个,太不正常了。他们不知道,我要隔着时空,向周老师喊,向童年的自己喊,让我们都能得到治愈的力量。
演出最终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人的付出成全了我。如果放在以前,我会抗拒一把年纪了还上舞台。但是站在童年的起点上看,这何尝不是一次神经病重返仙境的治愈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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