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还成声讨会了呢?

我奶的大外甥我们称呼为谭大爷。谭大爷字好,文章写得漂亮,早早就离开谭家屯了。他先是当公社书记,后来调到了县上,当粮食局副局长、局长,成了家族中最大的官儿,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自古以来,家族中有高位者,亲戚们莫不乐观地引为傲,并以为随时能借个大光,却从不想诛连九族等悲怆之事,当然也不会料想娶到家中的夫人所带来的影响和伤害。

谭家大爷娶的谭大娘,是我奶给介绍的。谭大娘是宁家屯老宋家的。我奶光知道老宋是大队书记,家里有个岁数相当的闺女。这闺女浓眉大眼儿四方大脸儿,俩人看上去蛮般配的。

谭大爷结婚时在布海公社上班,谭大娘不愿意在谭家屯呆着,非要到公社那边去住。她一口气儿生了三个儿子,谭大军、谭二军和谭小军。到了第四个是个闺女,可惜没长到一周岁就得肺病夭折了。

谭大爷把谭大军送去当兵。谭二军和谭小军学习好,谭大娘在哪儿走路都仰着个脖儿,眼里除了天上的流云和高飞的老鹰,根本放不下别人。过去老话儿讲“抬头的老婆低头的汉——难斗”,也是,谁想和谭大娘斗,那都是以卵击石,找死。

谭大军复员回来,被安排到县糖厂开大货车。前一年探亲时,有人给谭大军介绍了个对象,县上的姑娘田瑛。那时他们家还住在布海镇,觉得县上的姑娘,就是没工作,也比镇上的强。谭大军没回来时,田瑛就常过来帮忙做活,手脚麻利,不然谭大娘可看不上她。

谭大军一到糖厂上班就结婚了。田瑛想让谭大爷给安排个工作,以谭大爷的身份,那时安排个把工作还是相当容易的。可谭大娘背后儿没让。她说:“老大媳妇本来就是县上的,这要给她安排了工作,将来还不得把老大给甩了呀?不给她安排!”

田瑛一直没有工作,后来谭大军所在的糖厂倒闭了,两口子摆摊卖袜子,过年前再摆个炮仗摊儿,日子过得苦巴巴的。谭大娘一出去,老是说大媳妇馋,嘎嘣嘎嘣吃麻花儿。干活磨咕,棉衣服都快上冬了才给做好送过来。手脚松,不会过日子,夏天做了两件花衬衫,也太败家了。

谭大军俩口子其实在布海只住了半年就搬到县城另过了,但谭大娘可不想放过儿媳妇这个馋包和败家子儿。

谭二军考上吉大那会儿,可把谭大娘美坏了,让谭二军给各家亲戚写信,连我们家都接到了报喜信。那一年正好我也高考,考糊了,我妈就拿谭二军说事儿:“你看人家二军在县里都能考上重点大学,还是高考状元!”

谭小军考的是商校,毕业后在县工商银行工作。谭大娘像选妃一样给谭小军选媳妇,据说还去公安局把适龄姑娘的户口都筛查了一遍。

谭大娘一嫁到谭家来,就给谭大爷定了几条规矩,一是谭家屯的亲戚们不能总来叨扫,吃的用的咱们可搭不起。二是公婆和老儿子过,房子地的都给他们占便宜,那就别指着老大。三是不能留私房钱,一分也不行。四是不能有外心,外头要是有人儿那就是找死。

谭大爷外号叫谭大架子,因为他很少跟人说话,也因为谭大娘的规矩,他从没帮亲戚们办过任何一件事。

就这样,他们渐渐和乡下亲戚都断了往来。谭大爷只成为乡下亲戚吹牛炫耀时用来装门面的一个名字。粮食局的人都知道,谭局长怕老婆,偶尔打扑克赢个块儿八毛的,回家也得交公。他们家有三个能吃的大小伙子,也从没缺过粮,但谁家少吃的,也不会来找谭大娘借。

谭大娘不会做针线,每年的过冬棉衣都是谭家奶奶做好捎到县里来。谭家奶奶去世后,谭大军娶媳妇前,谭大爷他们家几口人只好年年穿旧棉衣。

棉衣穿久了,都磨薄了。谭家大爷的棉裤屁股那地儿可能因为他坐办公室坐得久,都快透亮儿了。谭大娘就想了个法子,把一个小棉垫缝了上去。有一次在单位食堂吃饭,谭大爷一起来,小棉垫掉了下来,在腿弯处鼓个大包,食堂大婶儿从裤腿儿里给他掏出来,没把大家笑死。

那时家家户户都养鸡。小鸡难免有丢了糟蹋了的时候。但是谭大娘家小鸡不丢,有时还能多。老抱子带着小鸡出去,拐带着别家小鸡回来,人家都不敢来要。谭大娘骂起人来,那可是一个小时不歇气儿骂人嗑儿也不带重样儿的。她的奇词新语特别多,有看热闹的,听完了还回去津津有味地学给没听到的人,以致于听的人都因为错过了好戏而后悔得直跺脚儿。

谭大娘有一段时间在粮食局食堂做临时工。她看不惯上边来了人大吃大喝,好酒好肉糟蹋不少,站到食堂门口就骂。那时谭大爷还是副局长,局长不敢用谭大娘了,找个借口劝她回家了。

谭大娘活到六十九岁,得了脑出血没抢救过来。出殡那天,亲戚们都来了。其实他们不是念及亲情,他们是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谭二军和媳妇从省城赶回来了,开了辆黑色的奔驰车。听说那车是谭二军媳妇从德国带回来的。那天下着小清雪,天灰蒙蒙的,像罩了大筛子,从这大筛子里漏下雪来。来了好多车,顶数谭二军媳妇的车亮。谭二军媳妇穿着一件雪白的羊绒大衣,雪落在大衣上,说不清是雪白还是大衣白,把门口两个小屁孩儿都看呆了,他们还从没见过有人冬天穿白衣服。

在县上最大的五谷丰登饭店招待吃饭。答对完客人,家里人才坐到饭桌前。里里外外有十七八口人,分了两桌。谭大爷没来,他已经行动不便,走路需要靠人搀扶。

女的一桌,男的一桌。女的这边有谭大军媳妇、谭大军丈母娘和谭大军家闺女,谭二军媳妇、谭小军媳妇和谭小军丈母娘,另外还有谭二婶和两个儿媳妇。

饭没吃上几口,女的全七嘴八舌说开了。

老大媳妇田瑛哭着说:“这老太太没了,我才敢说。我和大军吵吵几句,闺女她奶上俺家让大军打我,让大军和我离婚。大军还真听了他妈的,当场就扇我好几个大嘴巴子,你们说有这么当老婆婆的么?”原来她哭并非是因为失去亲人而悲伤。

谭小军媳妇周小亮说:“唉,这些事儿快都别提,一提我眼泪哗哗的。因为我把小军单位分的鱼拿我妈家去了,她上我妈家硬把鱼给要回来了。”谭小军丈母娘不让小军媳妇往下说,在一边打了她肩膀一下。

这时谭二军媳妇郭笑梅却开了口:“我第一次和二军来家里,那时我还叫婶儿。婶儿当着我面儿说,二军我早就和你说别找农村的别找农村的,小个儿没三块豆腐高,还戴个眼镜儿,跟四眼青蛙似的。”说着,一把扯下眼镜拿纸巾擦眼睛:“我和二军是大学同学,可是你们问问二军,我做项目搞科研,是少挣钱了还是怎的了,我在德国读博士,人家要留我我都没干!却一直受这个气。一打电话就说我配不上二军什么的,也不管我在不在旁边儿。”

谭大军丈母娘道:“要不是看大军人挺好的,还有孩子,我能让我们家田瑛受那个窝囊气?那是个什么婆婆啊,太刁蛮不讲理了嘛!千古难寻!”

谭二婶多少年没和他们见面了,往事她也不愿提,只悄悄跟自己的两个儿媳妇嘀咕:“这一顿饭怎么还吃成了声讨会了呢?”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