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肠有多硬?
四岁还是全然不知世事的年纪,可是方万文却过早感知了人生的寒凉。他永远记得的一件事,也是他有生以来记得的第一件事。
妈头也不回地离开家,离开他,毅然决然投奔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他哭,喊,可是毫无作用。他甚至记不得妈妈长什么样儿,可是他记得妈将自己的衣物悉数拿走,根本没有再回来的想法。他手里攥着一根咬了一半的黄瓜,鼻涕像粉条一样一直拖到下巴上。他一边哭一边想:我妈不要我了,我妈不要我了呀!
爸不是没给过她机会,一次次求她为了儿子回来。五年后,当着方万文的面,爸问妈:“就算你对我没感情,你总得考虑你还有个儿子吧?”妈绝情地道:“让我回心转意?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就当没这个儿子!”这一次,方万文眼巴巴地看着她。她穿着大花的连衣裙,头发烫成大波浪卷,和村子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她与闭塞的村子质朴的乡人早已格格不入。方万文还太小,不知道在乡村,女人分为认命和不认命的。不认命的,乡村就放不下她的心,她会想方设法挣脱羁绊,什么也不能把她拦住,哪怕是亲骨肉。
方万文的心,本来已经凉成了冰块,现在,冰块再被亲妈尖利的语言震碎成千万片!
接下来的十年,爸出去打工,方万文跟着爷爷生活。爷爷老了,不会做饭,生活也艰难,每天除了吃粥就是面条。现在,方万文一看见面条和粥就反胃,他是彻底吃伤了。
十年,求学路上不知有多难。一到交钱时他就犯难,不知怎样开口和爷爷要钱。身上的衣服破了,小了,常常就那么将就着。不是没受过人的白眼与奚落,连亲戚都不爱理他们,正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哪!
十年后,方万文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乐得在村子里到处跑。有亲戚邻居们前来祝贺,表现出意外和羡慕的神情。到底现在乡下大学生也不多,他的很多同学早早都下地干活甚至娶妻生子了。他一直不认命,坚持上学。他拼命挣扎的姿态,像极了亲妈。她虽然离开了,但把自己的一切留在了强大的基因里面。
一天午后,那个消失了十年的亲妈忽然出现了。邻居江姨带话,让方万文到村口前的一片杨树林去。一见面,她的泪就流了满脸。方万文手插在裤袋里,微仰着头,不说话,不看她,只看树叶间淡蓝的细碎的天,看一只喜鹊打开黑白翅膀,从树杈间无忧无虑地飞过去。
半晌,她才开口:“小文,妈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吃苦了。妈今天来,想给你上大学的学费。我把这些年攒的所有的钱都带来了。小文,你原谅我,叫声妈吧!只要你叫声妈,我就死也没有遗憾了。”她打开皮包,拿出一个巨大的牛皮纸袋。
方万文不说话,想她和那个男人也许过得不错,听说又生了个男孩儿。夏季浓烈的阳光透过树影打在方万文脸上,让他的脸亮一块暗一块的。
她又说道:“这些年,妈没一天不想你!我知道过去我错了。小文,求求你,就叫一声妈吧!”说着,她扑嗵一声竟跪在了方万文面前。
方万文心里一惊,但马上说道:“十年前,你说你就当没我这个儿子,不知有多伤我的心!现在,你也死了这条心吧,我现在不会叫你,以后也永远不会叫你!在我心里,十年前你就已经死了!”
说完,方万文捋捋头发,转过身,踩着破旧的蓝色塑料人字拖鞋扬长而去。路两边的玉米长到他的肩高了,绿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响着,根本无视他的疼痛。那个女人,扑倒在地上,嚎啕不已。她精致的皮包和那只大纸袋被摔在泥土里,自始至终,正犯愁着交不上学费的方万文,都没正眼看过那个生下他的人。
上大学一年后,有一天,方万文和老师同学坐在学校附近一家烧烤店里。是放学时遇到了,木兰老师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冬天天短,五点钟天已经黑了,店里亮着半明不暗的灯光,和他小时候不一样。饭店是为了营造情调,他家是用不起电。来自云南的女友婷婷,加上来自甘肃的洋洋,四个人坐在方桌前,方万文成了倾诉主角。提起旧事,他一脸冰寒,有青年人不应当有的沧桑感。
木兰沉吟一下,说:“小方,你不能这么绝情。你妈妈经过十月怀胎,给了你生命,你身上流着她的血。再说了,你叫一声妈到底有多难?法律还规定要赡养老人哪,她还有儿子,她不是缺儿子,她是缺你!况且她愿意用钱来补偿你,她心里还是有你的。你知道,十几天前,我刚刚失去我亲爱的妈妈,我多么舍不下我妈妈!现在我才体会到在茫茫人海中的孤独感。所有的母爱都是伟大的,一个能忍受十月怀胎和生产之苦的母亲就是伟大的。你要这样固执下去,肯定会后悔的。而且你有了家,有了爱人和孩子,他们在你的嗔怨心里也不会幸福。”
方万文眼里都是冰碴子,仿佛熊熊烈火也不能将其融化。他说:“老师,您不用拿这个劝我。我在十年前,不,十五年前就没有妈了!”
木兰转向方万文的女友婷婷:“你为什么不说话,倒是劝劝他呀!你们的心肠怎么能都这么硬?”
只见婷婷轻轻端起杯子,一甩她高高的马尾辫,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然后用力把杯子顿到桌上,一字一句道:“老师,我和他的情况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