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晨《劫》

人都是要有一些劫数的,或者生,或者死,或者情。

慢慢的垂了下来,像被人战败而低下来的旗帜,是啊,他也是败了,只能任由自己的手无力滑落。

他是魏国大将军的世子,倥,世人都唤他白衣将军,也有人称他无影,但是只有一个人喊他倥。

浊酒一壶泪千钧,万夫不挡一纸逡。恐怕倥自己也没有想到,结局是如此匆忙。多年以后倥回想起来这段往事依旧感慨万千。不怪命运,这是他的劫数,他对人如是说。

那剑的影子至今还在倥的脑海里萦绕。倥对人说他不后悔没有拔剑,就算时光流转回过去,他还是不会闪躲。当这句话从倥口里吐出来的时候,周遭的人能看到他眼里是噙满了温热的液体的,那液体就像附在拉满了弓上的箭,不需要再借助任何外力就能溃堤。

那年的九月十五,枫叶红的正厉害,大片大片的红连在一起,映的整个大地都是红彤彤的。倥披一袭白衣,从这大片的红里耀出来。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像被倾倒在一副大红写意图画上的墨。

那天的风很大,吹着倥的白衣,飘飘摇摇。远处耀眼的红色里闪出一个黑点,倥的眼里略过一丝喜悦,他来了。两个人就矗在山下,大片的红在他们头顶摇的正欢。那个黑点是魏国的门客,跟随世子南征北战的门客。两人的功夫在当时都是首屈一指,没人知道他们两个发生了什么,要决裂到兵戎相见。

倥喜欢穿白衣,他说白色毫无杂质是世界上最纯净的色彩。而他喜欢黑色,能把自己淹没起来,所以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倥却懂他。他们师从一人,倥去的比他稍晚一年,但是他从不以师兄的身份自居。倥只喊他颉,而颉这个名字除了倥之外也没人称呼过。颉也如此,单单喊他一个字倥。

倥说颉的武艺在他之上,或许因为他是世子,每次比试,颉都不会尽全力,倥都知道,但是倥不忍拆穿他,尽全力与他比试,每次都把颉当作真正的敌人去对待,却还仍近不了颉的身体。每次到最后颉都找借口会主动认输。

倥以为这次也是如此,没等他开口寒暄,颉的剑就已经指了过来,剑没落在喉咙,也没落在胸口,只是直直的贴在了倥的眉宇之间。倥有一些诧异,却没有一丝害怕,径直顺着剑往前走了过去,颉也不移动,剑就这样被倥的额骨撑的越来越紧,倥的额头开始渗出了血迹,血越留越多,由最初的一滴一滴汇成地下的一片。黑红的影子在地上画不出具体的模样,风依旧在吹,倥的白衣在风中格外凛冽。

等到他们学成出师,两个人都回了魏国。倥把颉当兄长对待,两人跟随魏王南征北战,攻无不克,一时间两人的故事在御宇之内传为佳话。魏王甚为欢喜,得两员猛将,疆域也随着铁蹄所到不断扩大。

倥说这段日子是他一生之中最为怀念和遗憾的。能带着着自己最亲信的人征战,建立功业,这是他一辈子的梦想,也是他学武的初衷。而这也正是倥这一生最悔恨的事,把自己最亲信的人拉到战场,无休止的杀戮和征服,不再有安稳的生活,也没有了夜晚安静的梦。

颉终于开口了,为什么不躲?倥笑了笑,白色的衣袍停止了在风中的抖动,几滴血落到上面,宛如冬时里的雪被乌鹊踩过落下的脚印,这是我欠你的,我的整条命都是你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拿走。颉不语,抽手收回剑,发簪应声而落,自己的头发散作一片,风又吹起来,地上的影子飘飘荡荡。

魏王的野心越来越大,他已经不再满足于蚕食小的国家了。那是腊月,冬天的雪下起来没完没了。魏王召来满朝的大臣,手里的剑在沙盘上一指,赵国成为了他们下一个目标。朝野攒动,窃语不断。倥仍是一袭白衣,一句“不可”随着他的身体晃动从人群中飘出来。魏王勃然,“为何”?这不是他第一次否定王的决议,私下里魏王几次透露了攻打赵国的想法,倥都想办法否决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大殿之上,他的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了这个决定。倥不语,下唇被咬的通红。

一日师父教倥和颉习武,累了师徒三人在山顶休息。师父问他们为何习武,倥说为天下黎民苍生,颉不语,目光越过师父和倥落到了山的西南角,后来倥才知道那里是赵国。

颉的长发已大不如前,整日披散着,再也没有插过发簪。倥的眉宇之间仍留着印记,他现在已经变得不善言辞了,比起当面威风凛凛的将军,他现在更像是个山野村夫,偶尔有人问起他过去的事,他也只是含糊其辞的略过,倥现在还是爱穿白衣,像天边白云那样颜色的白衣。

魏王还是去了,直指赵国的都城。铁骑开路,旌旗烈烈,倥和颉跟在魏王左右,只是倥清楚的看到,颉的马躁动不安,颉的眼睛一片混浊。魏王一声令下,千万只箭奔涌而去,越过人与天的距离,人与水的距离,人与人的距离,直愣愣的插在赵国的土地。倥看到颉的手在颤抖,鞘里的剑坠坠作响。剑雨之后便是肉搏,魏王命他们各率一队人马,日落之前必须攻破赵国的第三道防线,倥只有一句喏,而颉把马勒的仰天长鸣。

颉转过头来,我不恨你,还记得师父那日问咱们习武的初衷么?你守你的天下,我顾我的家。倥看到颉的影子越飘越远,空荡的山谷把风的声音放的很大,夕阳把地上的影子拉长再拉长,头顶的红,似火,簌簌落下。

倥率着人马,奋勇向前,颉在后面,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城楼。

赵国没有打下来。战争结束的时候只有倥一个人跟随魏王回去了。没人知道颉去了哪里。

后来倥去问师父,才知道颉是被赵王送来的,颉是赵国的皇子,赵王知道天下动荡,他们国家有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只好把自己心爱的皇子送到这里,想让他远离战乱,可是没有想到你的父亲也会把你送到这里,你有你父亲的野心和谋略,有建功立业,征战疆场的志向。我一直瞒着你们两个人各自的身世,就是怕你们互有猜忌,可能是颉私下里知道了你的身世吧,所以他才想随你左右,或者是自保,或者是留条后路,这些我也不清楚了。倥听了之后仰天长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颉是赵国人,只不过不知道他竟然是赵国的皇子。此前魏王三五次想攻打赵国我都竭力阻止,可是无奈君命难违啊!师父也叹了一口气,拔下头上的发簪递给倥,这发簪本是一对,是我为你们两人准备的出师礼,颉的他一直戴在身上,师成下山那天,你走的太过匆忙,我托颉带给你,他说你自己会回来取的。我年岁大了,怕找不到他,就把它戴在了头上。倥接过发簪,不再言语。那一天是八月十五。

九月十五那天,倥穿了白衣,戴了发簪,他要去见个重要的人。那一天风很大。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