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说要去旅行‖文/丁恩翼
姐姐说要去旅行
姐姐几年前办理护照的时候,“紧急联系人”一栏里填的是我,所以在凌晨三点钟接到联航国际机场打来的电话被告知昨天晚上九点零八分从上海飞往曼谷的东航AL7418因发动机故障不幸坠毁的消息时,我虎穴一震,从床上跳了起来。
迅速穿好衣服和球鞋,确定身份证、信用卡、现金、钥匙都已放进新买的包包里了,又扔了两包纸巾进去,拉上拉链,往身上一挎,“呯”地一声关上了家门。
我用最快的奔跑速度冲向大街,伸手拦住一辆刚下了个醉鬼还没来得及掉头的出租车,车在高架上飞驰,月光透过窗玻璃照亮了我的脸,也照亮了我脸上原本藏在黑暗里的、极力想要克制却怎么也克制不住的笑容。
姐姐,此时此刻,你一定在天堂的某一个地方,远远地望着我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定要让你看到我的笑容啊,看看吧,姐姐,我现在是多么快乐。我不再努力克制了,无比雀跃的笑意在我的嘴角和眼角“唰”一下荡漾开来,赤裸裸的欢庆。
姐姐大我三岁,从小就一身的病。哮喘、扁桃腺炎、低血压、慢性胃炎、胸膜炎、肺源性心脏病和膀胱炎隔三差五地循环着发作,她一生病,爸爸和妈妈就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轮流照顾她。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姐姐身体弱,你身体好,以后你要多照顾姐姐,凡事…要多为姐姐着想啊。我懵懂地望着他,点了点头。所以每次吃饭的时候,我只能吃一块排骨,姐姐却可以吃到两块,妈妈说,姐姐的身体需要更多的营养,所以,我努力显得从来不眼红她的排骨,甚至还想过把自己那一块也分一半给她吃。爸爸去世以后,妈妈对姐姐就更加心疼了。妈妈经常带着姐姐去商场买新裙子,让她一条一条在试衣间里试穿,只要是她喜欢的,就全部都买回来。我个子比她小,我身上穿的都是姐姐三年前穿过的旧衣服,姐姐说商场的试衣间,是个雅致的小房间,有一面很大的镜子,上面还挂着一个颜色柔和的小吊顶灯,不过我还是想象不出来那个小房间是什么样子的,妈妈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商场。
长大以后,我们开始了各自的学业。姐姐的身体还是那么差,学校夏令营举办到一半,姐姐因为心脏突然不舒服,被校车送回家里来,校车刚从当地出发,班主任就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傍晚在住宅小区门口等着接姐姐,因为校车太大,只能停在路口;秋游的目的地还没抵达,姐姐的哮喘又发作了,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不能呼吸了,于是全车人马原路折返,直接奔着医院去了,班主任又给妈妈打电话,让她马上往医院赶,因为医生实施急救是要家属签字的。那个时候,我替代了爸爸的位置,每次都和妈妈一起轮流守着姐姐。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们就这样一天天长大,妈妈对姐姐的偏爱也越来越深。每次姐姐考试没考好,妈妈就温柔地安慰她——没考好有什么关系,下次我们再加油就是了,乖…不难过了哦…可每次我考试考砸了,劈头盖脸的就是妈妈的一顿骂——这么一副健康的好身体,给了你真是白白浪费了!要是给了你姐姐,她一定是要给家里争光的!紧接着妈妈的喉咙里传出哀叹来,我能看到它们像一团团黑色的阴霾,升到天花板上,在那里飘来飘去。妈妈不知道我为了和她一起照顾生病的姐姐,耽误了多少次听课,一次次错过重要的考前讲义总结,一次次没有拿到好成绩,一次次…被妈妈恶语相向…
我十六岁那年,姐姐十九岁。我们家隔壁搬来了一户新邻居,是个三口之家,父母和妈妈差不多年纪,他们的儿子,个子高高的,头发乌黑,眼睛特别有神采,他写得一手好书法,钢琴和架子鼓也很拿手,据说在全国的英语和法语演讲比赛中都进过前三名,他也十九岁,在姐姐隔壁班级做了插班生。妈妈是个过来人,很快看出了些端倪来。于是生平第一次,她用异常柔和的语气跟我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小时候…你们的爸爸还在的时候…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记得…”我回答道,“爸爸说…姐姐身体弱,你身体好,以后你要多照顾姐姐,凡事…要多为姐姐着想…”
我低着头,避开了妈妈的目光,从此以后,也努力避开…他的目光。这样的“避开”,我用尽全力坚持了很久,直到他和姐姐走进婚礼殿堂的那一天。
婚礼的那一天,就像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掩藏着犹疑和无奈的黯然一样,我看到了姐姐的眼睛里闪着动人的幸福之光,我相信她爱他爱了很久,我相信那种爱是真心的,就如同我相信,身体一直都不好的人,她们如果行为极端激烈、性情乖戾异常,这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是一种“错”。
而他,即便是在退无可退的冰冷的日常生活里煎熬,也因着一份责任,把婚姻努力维系到了妈妈安然辞世的那一刻。他和姐姐走出民政局的第二天,我开车去接拎着无数行李准备搬回我们儿时旧宅的姐姐,我和他相互打了个礼节性的招呼,我依然小心避开他的目光。我发现,他也一样。
“终于可以不用天天看到他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了!真是烦死了…我过两天要去泰国旅行,玩上一段时间,好好放松放松,就当是庆祝美好生活又重新开始了…”姐姐坐在车后座上,和我说着话,还咳嗽了几声。
“常备的药,你都要带好…不要嫌麻烦…”我一边回应着她,一边在心中反复眷恋着刚才他对我努力“回避”的样子。可是…他是我的前任姐夫啊…心中涌起无数个“可是”,我在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开始打瞌睡的姐姐。
出租车飞驰的速度在慢慢减缓…拐弯…停顿…我奔向机场地勤办公室。
“AL7418航班乘客家属…我…我半小时前接到你们打来的电话…”我跑得太快太急,报上姐姐姓名的时候,气喘吁吁的样子引来了一群人同情的眼神。
“确定无人生还吗??”那个矮胖的,看着像是这里管事儿的,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是的…确定,我们也很遗憾…”他身边有个穿制服的小姑娘,和我差不多大,她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看一眼她手里的名单。他再次向我核对了姐姐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一边拨打电话一边示意我稍等片刻。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你姐姐登机后急性胃出血,起飞前她被救护车送进了第七人民医院急救,这是离这个机场最近的医院了……”
“等等…你是说…她没上飞机??”
“她上飞机了,可又被抬下来了,真是幸运啊…我刚才帮你确认过了,罹难人员中没有她的名字,医院那边我也一并帮你打电话问过了,你姐姐的胃出血止住了,暂时没有太大危险,只是…你得快点赶过去缴费,还有很多账单和化验单是要病人家属签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