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文/零落成泥

往生

他看见她从血黄色的水面慢慢探出晶莹发光的白发，模糊不清的五官，像蒙上一层厚厚的纱，但他总能一眼寻到那双失去光泽，虚无缥缈的瞳仁，深情凝视。

他终于等到她拖着暗绿的身体轻巧的越过水面，踏过河畔。来来回回飘忽不定的魂魄们自觉回避，在无数散发着夺目红光的眼睛注视下，奔向手盛清汤的孟婆面前，她启唇，微微翕动——尚骞。却无人看得见，听得见。

千年前。

她扬手打碎孟婆开了一个口的陶瓷碗，乳白色的清汤撒落奈何桥头，化作一缕青烟转瞬即逝。她执意跳下腥风扑面的忘川，她说，我愿身于污浊波涛中，受铜蛇铁狗咬噬，也不愿了前尘旧梦，断前因后果。
可是，她的佛根太深，一望无际的血色忘川，所过之处，仿佛一盏暗绿色的灯，驱散无数望眼欲穿试图噬他肉骨的妖灵魔兽，百丈之外。

千年之后若心念不灭，便可重入人间，去寻前生最爱的人。

千年的寂寥等待，昼夜不分混沌一片的地府黄泉，冰凉刺骨犹如凌迟的腥辣河水，使她渐渐忘记来路，却，始终铭记归途。

记忆清晰的前两百年，她的视力尚好，听力也未曾退化，奈何桥上推搡抗拒孟婆递来汤的魂魄数不胜数，最终只是遥望了一眼绵延万里流之不尽的忘川水，仰头喝掉，无牵无念的蹬上蜿蜒盘旋，层叠繁复直升人界的转生桥。也有不少如她一般痴情的善男信女，双手合十虔诚念着一生信奉的佛陀，鲤鱼跃龙门一般怀着信念，毫不犹豫的跃进河中，溅起的水花腐蚀了岸边糜烂的往生花，可最终还是因为执念浅薄敌不过嗜骨般的煎熬，灰飞烟灭。她笑，眼底铺满缱绻情意，他们哪里知道，佛陀天性凉薄，渡仙渡佛可唯独不渡众生的痴情贪念。

四百年后，她的意识开始含糊，只能凭着虚晃的光斑和窸窸窣窣散乱的脚步声辨别桥上从未间断的转世孤魂，她开始日复一日呼喊他的名字——尚骞——尚骞，邪鸦扑打着漆黑的翅膀在她头顶久久盘旋，不寒而栗的哀泣响彻整条忘川。串串血泪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涌出，融入泠泠流淌的血水之中，忘川河水因她悲戚的弥音几度汹涌泛滥，殃及万千孤灵，地府却无计可施。

有魂大声问她，尚骞是谁？

她侧耳倾听，欢心雀跃想告诉那魂，这是她最爱的人的名字，开口，嗓子却暗哑无声，挣扎无果，转念之后，她的意识便跌入了虚无。
他再见她时，已经是五百年后。经年累月的浊水侵蚀，导致她的身体像一个透明的容器，只看得见轮廓暗绿色的光芒，不成魂样。他大怒，颤抖着手指着蒲公英一样在河中盲目飘荡的绿光破口大骂，弥苼，你怎么能，怎么能……囫囵的淤血汇集胸腔，霎那间喷薄而出，水里腥味暗潮涌动，水面波涛此起彼伏，零落的血珠被一跃而起争先恐后的妖灵魔兽吸食干净，岸边往生花盛开得妖冶异常。

那之后，忘川河畔，奈何桥旁，总有一身飞扬的素白纱衣，目光寸步不移的追随着忘川河面暗绿色的光芒，像座精细雕刻的绝美人像，一动不动的守在哪里。

有魂悄声说，他是佛，直视他的眼睛一秒，便永世不能往生。于是，他的周围，自动避让出偌大的空间，阴风阵阵。

只有孟婆看见，那绝色男子莹莹流光的眸里，总是噙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