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影疏《像风吹过凤凰街》

像风吹过凤凰街

“母亲的子宫里吧。”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最温暖啊。”

1、

“小涵，你今天又没去上课啊，班主任打电话来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好好念完高中，考个好大学，不要成天在外面瞎混，你现在是关键时刻，走错一步将来都会后悔的！”母亲许云的碎碎念还在继续，苏涵却已经十分不耐烦了。

他抓起手边的一本字典狠狠砸向半开的房门，哐一声将许云的声音打断，“有什么关系啊！走错一步又怎样，又不是不能回头！”

“你这说的什么话！”许云大步走进他的房间，在他的书桌前站定，“你已经十七岁了，你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要对这个家负责你懂不懂！”

“我不懂！”苏涵烦躁的将面前的书本扫落在地，他蹭地站起来，这样近地面对许云，让他微微愣了一下。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比她高了整整一头，此时居高临下，他正好看到她头顶花白的发。

明明还不到四十的年纪。

“总之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说不出的情绪在心底酝酿。

“我不管你谁管你啊，我是你妈。”许云弯腰，准备帮他捡起落了一地的课本。

可她的身体蓦地僵住了，因为她看见杂乱的书本见，掉出来十几张百元钞票。

“你……”许云拔高声音，眼神带着不可思议的恐惧，“这钱哪里来的？”

苏涵飞快地蹲下去，用最快的速度将地上的钱捡起来，许云一把揪住他的手臂，逼问道，“这些钱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你快说啊！”

“你别管我！”他一把掰开许云的手，抓起外套将钱紧紧握在手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涵你回来！”许云又是急又是气，她跟着跑出去，因为太过着急，没有看见从巷子里拐出来的一辆电动车。

她被撞倒在地上，好一会儿爬不起来，电动车的车主被吓的不轻，一边抱怨一边扶她起来，“大姐，你这横冲直撞跑出来，很危险的啊，这好在我是电动车，要是汽车……”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道歉，被扶起来之后，她没有停留地继续往前跑，她心里担心急了。

“大姐要不要去下医院啊，你手肘擦伤在流血啊！”车主喊了她一声，可惜她压根儿没有理会，感觉不到疼痛似得，急匆匆的，像是在追逐什么珍宝。

2、

确定甩掉了唠唠叨叨的母亲，苏涵这才停止了奔跑，严寒的寒冬，他额头上却有汗珠。狂跳的心脏怎么都慢不下来，她头顶的灰白的发，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一丝不安与愧疚。

“苏涵！”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打破了他脑中徘徊不去的画面。

苏涵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喊他的是李岚，李岚和苏涵同班，在老师眼里，李岚是乖乖牌好学生，他是一箱苹果里烂掉的那一颗，是被放弃的差生。

可是只有苏涵知道，李岚并不是乖小孩，虽然她学习是不错，可是苏涵做过的那些坏事，李岚也有一份。唯一的区别就是，李岚从不会做有违原则的坏事。

“你怎么在这儿啊。”李岚跑到他面前，她实在是个非常漂亮的女生，漂亮到苏涵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随便走走。”苏涵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跟李岚拉开了一点距离。

李岚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盯着苏涵的额头，然后她朝他走了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抬起手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随便走走也能走出一头的汗啊。你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啊，真不够哥们儿你，打架也不叫上我。”

“我真就是随便走走。”苏涵从李岚手里接过纸巾，自己擦着，“在家被烦的受不了，出来躲躲。”

李岚眼睛一亮，叫了出来，“我也是！”

苏涵笑了笑，心里却有些暗爽，青春期的少年，总有那么一两个幻想对象，很凑巧，苏涵的幻想对象就是李岚。

“真无聊啊，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李岚眨着大眼睛看着苏涵。

苏涵稍稍有些紧张，他虽然和李岚很熟，但却从未在校外两个人独处过，这是第一次，苏涵想让这个第一次，变得有趣和特别一些。

“李岚，你有没有去过杂货铺？”他脑中灵机一动，脱口问道。

李岚愣了一下，茫然地摇了摇头，“什么杂货铺，你说的是哪一家，路边好多杂货铺啊。”

“就是在凤凰街上的那家。”苏涵看着李岚的表情，当他说出地址之后，他就知道李岚并没有去过那里。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他相信只要带李岚去那里，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甚至……甚至一高兴，喜欢上他也有可能呢？

见他发呆，李岚揪着他手臂摇了摇，她正要说什么，忽然一片白色的东西从眼前飞过，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片雪花。

“咦，下雪了呢。”她伸出手想去接住飘下来的雪花，可那雪花一触碰到她的手就化了。

苏涵怔怔望着她的侧脸，少女白皙的脸庞，让人有种、有种想亲吻的冲动。

3、

凤凰街37号杂货铺。

苏涵第一次去这家杂货铺，也是下着这样的雪，不同的是那会儿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而今天，这场雪才刚刚下。

“那家杂货铺有什么特别的吗？”李岚边走边问。

“那家杂货铺，只要你能想的到的东西，都可以买到。”苏涵轻声说。

李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骗人啦。”

苏涵笑笑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无论他跟谁这么说，都没有人会相信的。假如他没有踏进过那家奇怪的杂货铺，他也是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会存在那样奇怪的杂货铺。

他记得那天是他七岁生日，妈妈牵着他的手，在雪地里漫无目的的走。

他不记得到底走了多久，只记得在漆黑的夜晚，只有那小小的杂货铺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妈妈我饿。”他忍不住对妈妈说。

许云嘴角弯了弯，眼圈红了，她伸手在口袋里翻了翻，里面传来硬币碰撞的声音，然后妈妈就牵着他，踏进了那间杂货铺。

那间杂货铺的门面，不过十平米的样子，里面摆了很多东西，柴米油盐眼酱醋茶，针线衣服布匹，无论是玩的还是吃的用的，似乎总能在那里找到。如今回想起来，苏涵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的铺面，为什么能堆那样多的东西。

“要买什么？”占据了杂货铺五分之一的竹篾躺椅上，懒洋洋地坐靠着一个女人，大眼睛，高鼻梁嘴唇涂着红色口红，嘴里叼着一只细长的烟斗，懒散与强势，在同一个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无论要买什么，我这里都有哦。”她上下打量苏涵和他的妈妈许云，眼神黑亮无比，让人有种灵魂都被看穿的错觉，“只要你需要，只要你想得到，只要你说得出来，这里都能提供。”

他以为那个奇怪的姐姐在开玩笑，可她的表情虽然漫不经心，却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只想给孩子买点吃的。”许云从口袋里翻出两枚硬币，“我只有两块钱了，有能卖给我的东西吗？”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点别的东西。”她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柜台里面，从里面翻出一只盒子放在桌子上，“你生病了，这个药，可以治好你的病。”

许云怔住了，她太清楚自己的病情，为了看病，她已经花光了全部积蓄，只剩下口袋里的两枚硬币。

“或者你想要这个吗？”她又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柜台上，“这也是药，后悔药。想结束现状，回到原点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4、

人们总说，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呢，如果有该有多好？

可是苏涵七岁那年知道，也许世界上，真的存在后悔药。

那就像是一个诱惑，一个万无一失的退路，一个不管到什么境地，都可以让一切回到原点的避风港，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雀跃欣喜的呢？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唯一深深铭记的，就是那颗小小的药丸，还有杂货铺外面的墙壁上，挂着的凤凰街37号的门牌。

“唔，雪越下越大了。”李岚抬头看了苏涵一眼，他的头上落了一层雪花，乍然一看，像是少年白了头。

苏涵终于停下了脚步，隔了十年的时光，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这本身就是一条古老的街道，所以这间杂货铺开在这里，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突兀。

“就是这里啊。”李岚好奇地踏进去，她被货架上的一双手套吸引，那是一双白色的毛线织的手套，上面还缝了一只小熊。

李岚脸色变得很奇怪，她将手套拿起来，放在手里仔细地看。

“你喜欢这个吗？”苏涵轻轻问，“喜欢，我就买了送你好不好？”

“那家杂货铺，只要你能想的到的东西，都可以买到。”李岚记得，来这里之前，苏涵这样对她说过。可她以为，那只是一个玩笑话。

但看见这幅手套，她没有办法将那句话当做玩笑。因为这毛线手套，是妈妈还活着的时候，织给她的，可后来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她找不到伤心了很久。在她心里，那副手套是妈妈能给的，最后的温暖。温暖消失了，她就觉得她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年少时总是这样，承受不起伤痛，总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一样脆弱。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个！”她抓着那手套按在柜台上，苏涵连忙跟过去，只见柜台后面放了一只躺椅，老板娘穿着一件非常厚的旗袍，旗袍领口滚了一圈羽毛，她嘴巴里仍然衔着细长的烟斗。

苏涵心里咯噔一下，七岁，十七岁，这之间隔了十年，可是老板娘却一点都没有变，她仍然像十年前那样，慵懒并且强势。

“因为你想要，所以就出现。”她漫不经心地站起来，斜斜靠在柜台上，“如此而已。”

“因为我想要？”李岚怔住了，跟着她大大的眼睛里，氤氲水汽凝聚成眼泪，啪嗒滴落在柜台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不可能！”

“就是一间杂货铺而已。”老板娘耸耸肩，将烟斗放在柜台上敲了敲，燃尽的烟草落在台面上，她重新装上烟草点燃了。

苏涵此时却想到了其他事情，他记得当初他跟妈妈踏进这里的时候，是老板娘将两种药放在柜台上的。

因为你想要，所以就出现。

出现治病的药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妈妈她……会想要后悔药？

“那这幅手套，多少钱？”李岚轻声问。

“你身上全部的钱。”老板娘淡淡地说。

5、

最终是苏涵将身上全部的钱都给了老板娘，将这幅手套买下来，当做礼物送给了李岚，他看得出来李岚非常想要，那么是不是他给了，李岚就会开心一点呢？

“你怎么有那么多钱？”李岚看苏涵从口袋里抓出的十几张百元钞票，吓了一跳，“我不能让你付这么多钱！”

“别问了。”苏涵强势的抓着李岚的手臂，将她拽出了杂货铺。

老板娘收了钱继续躺在躺椅上吸着烟斗，仿佛对外界漠不关心。

“苏涵！”走出去好一段路，李岚终于甩开了苏涵，“你为什么不回答我，那些钱……”

“我们这样的家伙，那些钱从哪里来的，你不知道吗？”苏涵不想被李岚用那种质疑的眼神注视，“这样花掉也好。”

李岚沉默了一下，她好一会儿都不说话，苏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她低着头，脸上挂着泪水，她抱着手套的手，轻轻地在颤抖。

“对不起，你别哭啊。”苏涵有些手足无措，他想替她擦眼泪，却不敢靠近她，“那些钱是、是我捡的。”

“骗人！”李岚眼神里有一丝愤怒，“苏涵，我以为你虽然学习不好，总是惹事，但还算是个好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说完，抬脚就往前跑，地上的雪积了浅浅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她的确不是什么好姑娘，但她有最起码的原则和坚持，她坏，但她不想坏的没有底线，不能做的，绝对不会去做。

苏涵急忙追上去，他忽然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

李岚没说错，他学习很差，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有在学习，总是旷课，打架，惹是生非，干过很多坏事，可是他总觉得那些完全没有关系，因为他是有退路的。

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的不是吗？吃下去，就算杀了人放了火，也可以抹杀这一切，回到原点重来一遍不是吗？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少年就该享受青春，放肆张扬地活，因为未来的人生那样漫长。

可是现在……他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因为他被自己所憧憬的少女，讨厌了啊。

母亲头顶灰白的头发蓦地浮上脑海，他脚下一踉跄，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没有爬起来，地上的雪很冷，像7岁那年一样的冷，其实那后来他几乎都忘记那是怎样一种，寒彻心扉的冷了，因为他活的那样为所欲为，根本不屑回头去看看走过的路。

“喂。”李岚走回他面前，她面上有一丝愧疚，她向他递出一只手，“对不起我刚说的太过分了。”

他心里的纷杂思绪，一下子就不见了，他抓住了她的手，从地上站起来，“你说的没有错，那些钱，是前些天在公车上，我从一个小偷那里偷来的。”

李岚愣了一下，“你偷小偷的钱？”

“只是觉得刺激好玩儿。”苏涵说，从小到大，他为了刺激好玩，做过很多很多类似的事情了。

“我也没资格说你。”李岚眼神有些黯然，她一只手用力拽着那副手套，另一只手被苏涵握着，并没有抽回来，“我也不是什么好女孩，这样的我，已经不配再戴上妈妈织的手套了。”

“你妈妈呢？”苏涵下意识的问了一声。

李岚看了苏涵一眼，轻轻说：“跟你爸爸一样，去世了。”

6、

苏涵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父亲的存在，从他懂事开始，占据他全部回忆的，只有母亲，她总是病怏怏地，有钱就拿去治病了，他们总是很穷，所以苏涵回忆起来，胃就一抽一抽的难受，因为小时候，他总是吃不饱。

后来他们踏进了那间杂货铺，妈妈用身上全部的钱——两块钱硬币，买了治好身体的药，苏涵一直很不解，为什么那时候，她没有选择后悔药。

在苏涵看来，后悔药明明比治身体的药昂贵的多。

可她选择治好身体，领着苏涵回了家，后来她找了一份超市售货员的工作，苏涵就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李岚告诉苏涵，她妈妈三年前去世了，她跟从来不关心她的爸爸生活，她从一个优等生堕落成一个绝对差生，不过用了三年时间。由好变坏是最简单的事情，可从一个坏女生变成一个优等生，却是比登天还难的。

“从小妈妈就相信，我一定会拥有一个精彩绝伦的人生。”李岚低笑着说，“她相信我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儿。”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苏涵忍不住问。

“病死的，我永远记得，妈妈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月，每天都强颜欢笑，她希望爸爸能回家陪陪她，可是那时候我爸知道我妈已经治不好了，就跟其他女人住在一起了。最后的最后，他都没有回来看妈妈一眼。”李岚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我恨他，苏涵你不知道，我守在妈妈病床前，看着她睁着眼睛等着爸爸来，可最后什么都等不到的时候，我有多想杀了我爸爸。”

“你变成现在这样……”苏涵有些不敢相信，他不知道一直很开朗的李岚，竟然也有这样痛苦的回忆。

“对，为了报复他。”李岚深呼一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在看见这副手套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简直傻到家了，用自己的人生去报复一个无可救药的家伙，没有比这更加愚蠢的了。”

“你后悔了吗？”苏涵站定了脚步，“你后悔……成为现在的自己吗？”

“是的苏涵我后悔了。”她用力回握住苏涵的手，“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搭上自己的人生，这副手套会出现在我面前，一定是妈妈想告诉我这些道理吧。她深信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儿，可我却毁掉了那个最好的自己。”

“如果，我是说如果。”苏涵小心地问，“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的存在，你会选择回到什么时候？回到三年前，不让自己走下坡路吗？”

“不。”李岚轻轻摇了摇头，“假如世界上真的有后悔药，我会选择回到母亲的子宫里。”

苏涵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那里，最温暖啊。”她笑了，沾满泪水的脸，笑起来纯净无比。仿佛她还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女孩儿，没有经历那些糟糕的事情。

7、

和李岚分别，苏涵最终还是回了家。

他的心情很奇怪，不过才过了一小会儿而已，可是再次回到这里，却像是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

他走到家门口，却蓦地发现母亲许云坐在门口，双目无神的望着前面的马路，连他回来了都不知道。

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回想起来，他似乎以及很久没有狠妈妈好好说过一句话了，7岁之后，因为知道了后悔药存在的秘密，他是个让人嫌弃讨厌的坏小子。

妈妈的絮絮叨叨变得更加逆耳，于是越发叛逆，于是渐渐地离好孩子的范畴越来越远，他一步一步地变成了现在这个糟糕的样子。

他忽然不想再这么浑浑噩噩以为有退路的走下去了，他想要试着让自己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妈。”他生涩地开口喊了她一声，“地上凉。”

许云的眼珠子木然转动着，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苏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脸上猛地一痛，许云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我为什么要生下你！”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崩溃了，“不生你就好了啊，你怎么能这么坏啊，你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样！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叛逆一点，可是你都做了什么啊！”

苏涵捂着脸，雕像一样立在那里。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可这瞬间他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说，我为什么要生下你，不生下你就好了啊。在他想要试着变好的时候，她却后悔了。七岁那年，她就后悔了吧，否则老板娘为什么会拿出后悔药给她选择。

是不是那时候的她，就后悔生下他？

“我找不到你，我哪里都找不到你，我害怕你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打架被人打死了，我很不安，我去找警察报警找你，也是这样我才知道，你到底有多坏！”许云歇斯底里地吼道，“他们告诉我，你儿子苏涵，多次参与打架斗殴，甚至小小年纪做了很多混账事情。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贪玩儿而已，我告诉自己你只是贪玩，会变好的，长大了懂事的，就会变好的。”

“可是你竟然偷钱啊！你怎么能当小偷啊！”许云嗓音有些破碎，有种浓烈的绝望，“妈妈只有你，你是我的希望，可是你每次带给我的，只有绝望……”

“你太让我失望了！”李岚的声音，浮现在脑海中，与妈妈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他猛然捂住自己的脑袋，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果然他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了吗，就算现在他想变好，也没有人肯相信他了吧，因为连自己的妈妈，都对自己绝望了啊！

被自己喜欢的女生讨厌，被自己的妈妈放弃，这种滋味真的好痛苦。

李岚说：“假如世界上真的有后悔药，我会选择回到母亲的子宫里。”

“因为那里，最温暖啊。”

他忽然觉得冷，冷的他浑身都打颤，冷的他也想缩回妈妈的子宫里去。

可是那里，应该已经不再欢迎他了吧，因为妈妈已经这样绝望，绝望到……不想生下他的地步。

8、

“不要再说了。”他喃喃的开口，想要打断妈妈撕心裂肺地话语，“不要再说了！”

许云一下子从疯狂地思绪里回过神来，“小涵……”

“不要叫我！”他吼道，“你后悔生我，那就不要生我啊！”

他吼完，转身就往外跑，是不是一定要经历过一次被伤害，才懂得伤害别人的自己，有多罪大恶极。

他逃走了，他觉得自己很可怕，自己竟然一直扮演着刽子手的角色，将一个人的信心，一点一点的凌迟处死。

李岚对那么糟糕的自己说对不起，是不是因为她彻底讨厌他，打算过了今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他想去确认一下！

他飞快地上了公车，迫不及待地想找到李岚。他知道她住在哪里，好几次他偷偷的跟在她后面，默默送她回家。

“就是这小子！”一个年轻男人，忽然一把揪住了苏涵，“把钱还回来！你胆子挺大，你竟然偷我的钱！”

苏涵认出来，这是前几天在公车上偷人钱包的小偷，他夹在书里的十几张百元钞票，就是从他这里偷走的。他当时偷了就下了公车，他以为小偷不知道，没想到竟然被小偷看到了他的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涵想要甩开他，可那小偷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指着他，威胁他再不还钱就一刀捅死他。

公车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公车吱嘎一声停在了原地，所有人都被小偷威胁靠后，不许上来，谁上捅死谁。

苏涵很想笑，一个人想变坏真的很容易，可一个坏蛋想变好，总是阻碍重重困难重重。

你看，谁都不想让他变好，他们都在阻止他变好！

苏涵猛地揪住小偷的手，他将水果刀夺了过来，然后在扭打中，他忽然觉得手心里黏黏的，四周静的可怕。

鬼使神差地，他将头扭向车窗外，他看见妈妈正站在不远处，用错愕，恐惧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是那样的寂灭和失望，了无生机，那是比绝望更加彻底的死寂。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握着的水果刀，深深捅进了小偷的肚子里。

血涌出来，淹没他的双手，他甚至觉得脸上都溅到了血，他环视所有人，所有人的眼里，都映着无比糟糕的他自己。

“啊！”他迸发出一声喊叫，他想跟妈妈说不是这样的，可是再转头，妈妈站立的那片雪地里，只有深深的脚印，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快报警啊！出人命了啊！”终于有人回过神来，车厢里顿时一片嘈杂声，所有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他害怕了，是的害怕。

这种情绪将他吞没了。

他不要留在这里，会被警察抓住，这次是杀人的大罪，他的人生，已经没有办法被拯救了！

“后悔药。”他喃喃的念了一声。

对，后悔药，现在能让一切回到原点，将这些可怕的事情全部抹去的，只有后悔药！只要找到老板娘，买下后悔药就好了，他的人生还有最后一个退路不是吗！

他迅速恢复冷静，他从小偷口袋里翻出钱币，然后他拿水果刀指着司机威胁他开车门。

车门开启，他逃难一样奔向凤凰街37号，那个什么都可以买到的杂货铺。

9、

他听得见由远及近的警车呼啸着来了，他错过警车狂奔，等到警察到了现场，知道他逃走，他就没有办法顺利抵达杂货铺了。

要赶在被警察捉到之前。

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妈妈，没有了李岚。

不想去跟妈妈解释这一切，不想跟李岚确认她是否讨厌他。

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他最想做的事情，竟然是用毕生最快的速度，奔赴一个懦弱的退路！

当他终于跑到杂货铺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脱力了，他趴在柜台上喘着气，老板娘还是老样子，叼着细长的烟斗，不过这次她站在这里，面前放着一只药丸，像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而早早准备好了。

“给你钱，全部的钱！”他将从小偷那里抢来的钱全部堆在了柜台上，他整个人都颤抖的厉害，连带声音都颤抖着，“给我后悔药。”

“这个吗？”老板娘笑着将面前的那粒后悔药朝他面前推了推，“今天后悔药的销量可真好。既然会后悔，为何当初会那样做？”

苏涵并不想听老板娘说下去，因为他已经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了。

他抓起那粒药丸就要往嘴里塞，可就在药丸碰到他嘴巴的一瞬间，消失了。

他愣在了那里，有些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药，我的后悔药，我的药呢！”

“人好像总会去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一次，两次，三次，一个人，两个人，几乎所有人，一直在重复着错误。”老板娘淡淡地说，“以为有后悔药，所以肆无忌惮挥霍着自己的人生，想着就算失控了，再重来一次就好。可是没有人意识到，这所谓的后悔药，这所谓的重来一次的机会，并不是自己留给自己的退路。”

“什么意思？”苏涵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你还给我药，你把药还给我啊！”

“你还不明白吗？”老板娘懒散的眼眸里，似乎带着一丝怜悯和同情，“我没有抢你的药，你之所以会拥有后悔的权利，是因为你的母亲，给了你生的权利。”

“父母总是包容孩子的错误，愿意给孩子一次又一次机会，可是信任是有限度的，一旦挥霍完了，就没有了。”老板娘轻轻叹了一口气，用看罪犯的眼神看着他，“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自己唯一的亲人，说出宁愿没有生下来这种绝望的话呢。”

苏涵像一滩烂泥似得瘫倒在地上，他想笑，可是笑不出来，想哭，可是眼泪流不出来。

妈妈说：“我为什么要生下你，不生你就好了！”

不生你……就好了。

“连存在的资格都没有，你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得到你想要的后悔药？”老板娘吸了一口烟斗，吐出一层烟雾，“活着，不要让爱你的人绝望，不要挥霍得之不易的信任和爱。只会伤害别人的家伙，活着都不被允许。”

他躺在地上，他似乎看见大队的警察从外面走进来。

可他们像是看不到他。

他们从他身上踏了过去，像是践踏一个卑微的垃圾。

他想起妈妈头顶灰白的发，他想起李岚带着眼泪的微笑。

没想到人生的最后，他竟然会想到这些。

再见妈妈，再见李岚。

10、

人，是一种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会后悔的生物。

有些悔恨，因为别人的爱与包容，能够得到救赎与成全。可是有一些，永远都没有办法被原谅。

后悔药也许可以挽回所谓的遗憾，却也可以造成更大的伤害。你得到的，与失去的，永远是等量的。

这天的雪下的非常非常大，杂货铺的老板娘早早的将躺椅搬到杂货铺门口，一只肥肥的三花猫窝在躺椅边上，老板娘叼着烟斗，坐在躺椅上摇啊摇。

她在等一个客人，她知道那个客人一定会来这里。

大概是黄昏时候，雪下得似乎小了一些，依稀看得见街道上一大一小手牵手走来两个人。

是个年轻的妈妈牵着自己年幼的儿子。

老板娘坐起来，打算迎接这一对母子，可年轻的妈妈只是朝她看了一眼，似乎很感激地对她点头微笑，她略微有些咳嗽，脸色不太好，像是久病之人。

“妈妈，我饿。”小少年轻声说。

“乖，一会儿就有吃的了。”她说着，牵着自己的儿子从杂货铺门前路过。

他们没有踏进这间杂货铺，尽管老板娘知道，那个年轻的母亲口袋里只有两块钱硬币，那是她全部的家当。

“人……还真是执迷不悟的家伙啊。”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似乎低估了父母对孩子的感情，纵使绝望，纵使被抹去信任，可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永不会消失。

那个母亲，她没有走进这家杂货铺，哪怕这里有医治她病痛的药。她让一切回到了孩子人生最为关键的岔路口，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让他别再有走上那条错误的路。

“没有生下来就好了。”父母总爱说这句话，可无论多少次，还是怀着爱意，将一个生命抱在怀里。

絮絮叨叨的叮嘱，气急之下口不择言的话语，那是一味药，苦涩，却用心良苦。

可孩子，到底有几个可以明白这种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道理？

老板娘抱着猫转身走回杂货铺，那对母女渐渐地越走越远。

远远的，他们遇到了另一对父女，小少年有些害羞，那实在是个好看的小姑娘。

“我叫李岚，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问。

小少年不好意思地抓紧了妈妈的手，“我叫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