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露《新歧途佳人》(四)
新歧途佳人(四)
下午接到通知:各部门负责人去中心会议室开会。我早早到达坐了好一会儿,其他参会人员才陆陆续续进来,李总在众人的期盼中最后一个进来,坐下,助理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放在他眼前,会议正式开始。会议主题是今年下半年的销售目标调整。跑题是必然的,前台推门进来为李总续第二杯水的时候,话题聊到了婚姻家庭方面。“都说现在离婚率高,也不都是男的不要女的,女的变心的也很多。男的没本事、游手好闲、不挣钱、没个男人样,女的要他干吗!……”喝完第五杯水,会议刚一结束,李总在众人恭敬目送下第一个走出会议室,冲向厕所。
我给那个同学打了电话。
“雪燕,怎么想起我来了?”
一番客套后,终于问出了她的底细——果然是白族人。
“跟你打听个白族风俗,'绕三灵’是怎么回事?”
她说了一堆我从百度里可以搜索到的话。“问这个干吗?”她问道。
“好奇而已。你说点有意思的。这个是你们白族人的情人节吗?我是说专门会情人的那种节日。”
“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
“你也有情人吗?”没有理会她的问题,我反问道。
沉默好一阵,她才说道,“有。我老公也有,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也有。”
“这么好玩的事,上大学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那会儿恋爱都没谈过,咱们没结过婚的小姑娘怎么好谈这个。而且,那时候我也不太懂。”
“你和你老公不介意对方有情人吗?”
“这是传统,你们汉族人也许很难接受。雪燕,你知道吗,我是指腹为婚,从小定了娃娃亲。”
“哦?”她真应该看看电话这头我的表情。
“但是毕业后我在大理工作的时候认识了另一个白族的小伙子,我们彼此相爱,我想退婚,父母不同意,一是要把当初收的彩礼退回去,二是会让已经结成亲家的两大家族反目成仇。我们白族有'绕三灵’,妈妈说,到时候你们一起就行了。”
“然后呢?”
“我同意了。”
“啊!”
“我们每年阴历的四月二十二、二十三都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他会在同一个地方等着我。”
“我听说这是个集体节日,大家聚到一起,遇到认识的人怎么办?”
“就当做不认识啊。大家都这样做。”
“你爱你的老公吗?”
“我不知道。反正日子就这么过。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五岁了。”
“等等,我们毕业才四年,你孩子五岁……你提前毕业是为了生孩子啊!”
“我们这里都这样啊。生完孩子再结婚。”
办公室黑黢黢一片,窗外的阳光更显明亮。同事都走光了,明天是周末。我很想见戚雅,打电话约她在上次的咖啡馆见面,半小时后她如约而至。
“谢谢你送我的阿胶糕,这次我请客。”
“好吃吗?”
“还没来得及拆包装,李总开了一下午会。”
她点了一份苹果桂圆蛋糕,一杯卡布奇诺,我点了一份草莓慕斯,一杯拿铁,等餐的同时随便聊着。
“你觉得这的咖啡怎么样?”
“咖啡于我只有苦与不苦的区别。”
“看来你喜欢喝苦咖啡。”
“拿铁很苦吗?我没有喝过,随便点的。”
戚雅呵呵笑起来,她还是不笑更好看些。
“你喜欢写什么题材的小说?古代的?现代的?”
“古代的。”
“长篇?中篇?短篇?”
“中篇。”
“为什么?”
“短篇不够发挥,长篇凑不够字数,只好折中。”
“那你会写我吗?”
“看情况。除了素材,还需要灵感。”
“接到你的电话,我很意外,也很高兴。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你不缺朋友吧?呵呵……”
她的表情有些失望。
“我想告诉你关于白族绕三灵的事。我跟大学同学确认过了,确实有那个传统。”
“我知道。我已经确认过了。”
难道她也有白族的同学?我很好奇。
“我加入了一个群,里面号称都是白族人,当然也有像我这样假冒的,人蓄无害。”无意奉承,我从心底里赞叹,她真是一个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女子。
咖啡先送了过来,“蛋糕正在烤制,请稍等一会儿,两位慢用。”服务生的话让我对蛋糕有了些期待。
“上次你问我公公婆婆有没有意见,”比起我的好奇心,戚雅更急于吐露心声,首先提起了上次没有聊完的话题。“他们当然有意见。可是自己的儿子不争气,现在全靠我养家,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总是骂田传好,有些话顺带着说给我听。儿子游手好闲,儿媳被人说三道四,他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一家人吃穿全靠我,没办法回头了。不过后来好了。”
“发生了什么事?”
“公公在外面摔伤了腿,老板推脱不属于工伤不管不问,我接到电话直接开车把他接回家然后送到医院,先交了五千押金,又给了婆婆两千的现金。田传好也跟我要钱,我不敢给他,他迷上了赌博,一晚上输赢上万。公公出院后,婆婆对我像对待亲生闺女,田传好倒像家里的外人,孩子们也和他不亲,都不叫他爸爸了。”
人生如戏。昭昭日月,成长总伴随着疼痛,不管是豆蔻少年,还是已知天命。
我又想到一个问题,问戚雅,“你的QQ头像是朵荷花吧?”
“对。”
“一直都是吗?”
“是啊。从没改过。”
不知怎的我就想到了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又想到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两句。荷花出尘高洁,根却深陷泥沼。这算不算契合?
戚雅没有察觉我的神情变化和内心活动,自顾自说起别的。“林帮我开了一家小书店,欢迎光临。”她从包里掏出一沓小卡片,抽出其中一张递给我。
“小雅书吧。”我念出来。
“可以边喝茶,或者喝咖啡边看书,是个休闲放松的场所。”
“卖书吗?”
“卖。”
“我会去的。”我也想过开书店,但我只卖书,不卖茶和咖啡。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存了我的手机号码?”
戚雅笑道,“我从没见过这个姓,觉得有意思。招待餐上感觉和你很投缘,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似的,所以就查了公司的通讯录。”
那是个秋日的午后,戚雅的大红色宝马停在路边,正好对着我们的座位,阳光为它镀上一层金色。我们喝着各自的咖啡,没有交谈,气氛却很好。人说,真正的朋友不是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而是即便两个人在一起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我们还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就像戚雅说的,我们很投缘。舒缓如丝如缕的轻音乐在店里游走飘荡,和谐美好的氛围被推门而入的两个年轻客人打破,他们手挽手走进来的时候还不停争辩着,声音特别大,尤其那个嗓音沙哑的女孩子,几乎扯着脖子在喊。
“这里的阿迪肯定是假的,信我没错的。样式老旧,鞋底铁硬,还不如去网上旗舰店买,经典款才988,这里根本找不到。”
“专卖店怎么会有假的?”男孩反驳道。
很快他们转移了话题,聊起了更加琐碎、毫无边际的事情。
“我想要辆车,你送什么样的给我?”女孩问。
“宝马。”
“么么,你最了解我了。什么颜色?”
“大红色。喜庆。”
女孩嘟嘴不满道:“大红色宝马?小三儿的标配!我不要红色!不要!你看!”她猛地抬手指着戚雅停在外面的车说道,“就像那辆!我敢打赌,肯定是小三儿开的!”这个张狂的女孩子实在不讨人欢心,但是我不得不佩服她对社会的深刻认识和敏锐洞察力。从她手指发出的射线恰巧经过戚雅,一石二鸟。话说这个聒噪的小妖精到底是谁派来的?坐在我对面的人看起来波澜不惊,转头瞟了一眼那根指向她还未收回去的手指头,鼻中发出一个单音节。
“那个,戚雅,你为什么还要上班?”我说。
“不然干什么呢?我需要一份工作打发时间,维持和这个社会的联系。之前是为钱工作,现在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活着,工作着。”
“没有考虑换份工作吗?从新开始?”
“没找到更喜欢的工作和地方。你呢?你有才华,为什么还在这个连工资都发不出的地方?”
不等我回答,服务生送来了蛋糕,香甜的气息挑逗着味蕾,我们都迫不及待。
戚雅用浅蓝色短袖衬衫搭配白色破洞牛仔裤,衬衣下摆收进腰里,拉长双腿比例,完美得无可挑剔。低头吃蛋糕的时候,她耳后的头发垂到前面,每一帧都是不用PS的精美画面。
“你和出版社的合同签了吗?”
“嗯。钱都到账了。”
“五万?”
“嗯。”
“真羡慕你能自食其力,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戚雅不吝赞美之词,总是夸我。
“你也让人羡慕。”我说。
“你羡慕我吗?”
我不羡慕,但是没有回答。
那两个聒噪的小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我们起身离开时不约而同望过去,他们正低头专心致志玩各自的手机。
“在想什么?”我问戚雅。
“希望他们在一起。幸福。”因她这份以德报怨的宽容,我的眼圈红了红,并亲手为她拉开了咖啡馆的门。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边忙公司的事,一边忙出版社的事,还要分些精力给家庭,无暇顾及其它,戚雅在网上的留言十条回一条,有时候她等不及便打电话过来,我要么在开会,要么在写稿子,不然就是做饭洗衣。偶然在公司见面,也是脚步匆匆,点头挥手打个招呼而已。
那天看她从车上下来戴着墨镜,第一次主动跑上前,问她,“你眼睛怎么了?”
“能看出来吗?”
“看不出来。从没见你戴过墨镜,觉得蹊跷。谁打你了?”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她那个不争气的老公——田传好。
“作家都像你这么敏感?福尔摩斯似的。我妈打的,不过已经没事了,快好了。”
“亲妈?”
“嗯,亲妈。听说了我的事,很生气,还砸了车。”
“我看看?”
“别看了。就眼角青了一块,她不是故意的,自己也心疼得不行。”
我又转头去看车,好好的。
“林早帮我修好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素材?你总是那么忙,我的留言都不看。”
“我……”写小说时有用不完的词,此刻突然变得口拙。
“不用担心,真的没事了。快去打卡吧,要迟到了。”她说完转身走了。
翻看手机才发现戚雅给我的留言。
两天前第一条:雪燕,在吗?抽时间见个面吧。明天下班后怎么样?
第二条:没看到吗?算了,你那么忙,取消吧。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消息撤回记录,多达十几条。那些我来不及看到的话还能得知其详吗?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是非常害怕被打扰,所以屏蔽了QQ和微信消息,手机铃声是石进的舒缓钢琴曲且音量很小。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看到信息。今天下班见个面吧?”消息发出去,半个小时没有回音,戚雅大概还在生我的气。
我正沉浸在自责的情绪里,手机响了一下,戚雅回复我两个字:好的。虽然晚了些,她仍给了我想要的答复,我竟然生出劫后余生的感动。仔细想想,她从未拒绝过我。
下班后因为一个临时会议我晚了半个小时才离开办公室,戚雅的车停在我们办公楼下,她已调整好车头,车窗落下一半,她坐在里面低头玩手机。
“对不起。刚开完会,你可以先去,不用在这里等我。”
“我带你一起去吧?”
“我骑电动车,不用回来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她这才发动车子,开出了公司。
“你妈妈怎么知道这事儿的?”我们只点了咖啡,各自慢慢搅动着。
“我早就想到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她说得风轻云淡,仿佛我们谈论的是别人。
“撤回了那么多条信息,你想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都过去了。”
“你没生气吧?”
“没有。大作家,别太费心。”
“对不起,我真的太忙了。”
“我知道,真的没生气。你一个信息,我这不也来了。”戚雅明眸皓齿,无论在什么背景下都像一幅画。有这样一位漂亮朋友该多好!“我有一句感慨想说给你听,”她说,“或者叫预言吧。关于你的。”
“说来听听。”
“你高高在上,让人望尘莫及,你的心里矗立着一座喜马拉雅山,而你就站在山巅上。”
“不用这么恭维我,我不是你老板,又不会给你加工资。”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朋友。”她总结道。戚雅真的很聪明,我们见面很少,且都是她在说,却把我看得很透。余下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几乎沉浸在各自的遐想中,像两个临时拼桌的陌生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几乎是零交流,我出差在外,马不停蹄,脚步稍一停留,还要做方案,和项目负责人接洽谈判。其实之前我也很少主动联系戚雅,习惯了她先约我。事先并没有告诉她我的行程,但是我刚回来就收到了她的信息约我在咖啡馆见面,消息真灵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