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仰观庙宇

庙宇宣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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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潜 /文

巫山粮仓——庙宇镇

  

近年来,围绕庙宇镇撰写的文字不少,编著了十多万字的《龙骨坡抬工号子》一书,撰写了《月光下的庙宇》一文,还在很多文章中大段大段地表达我对这块神奇土地的敬意,龙骨坡遗址、天主教堂、无花果等,先后成为我堆码文字的源泉,意象,主角,主题。
所以,我曾经打算另辟蹊径,不走寻常路,回避大家熟悉的话题,展示这片土地不同寻常的一面。我拜访过抬工号子、蓑衣制作、皮蛋加工等项目的非遗传承人,希望在他们的身上挖掘出鲜为人知的素材,对吴扬红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走遍了周边的山山水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了若指掌,如数家珍。我还对长梁附近的那块起誓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要揭开两个家族因抢夺资源种下的仇恨,寻找两个年轻人不顾生死族规,为爱的火苗宁负生命的根源。
我无数次兴高采烈,又无数次垂头丧气,无数次激情满怀,又无数次犹豫彷徨。惟恐手中之笔,玷污这片古老、肥沃、强悍的土地。最后,我下定了决心,必须得把这块土地同诡秘奇幻的巫峡大地联系起来,凸显她的深厚和悠长。
巫山文化的种类和特色,因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鲜明得让人爱不释手,所以时常令工作决策者,尤其是旅游从业者惊慌失措,不知道该主打主推哪一种。也很容易把神女文化、峡江文化这样的区域文化,同大溪文化、巫文化这样的历史文化搅合在一起。鉴于此,我想结合这些年的反复思考,以及向全国政协委员、原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馆长、巫山县人民政府文化顾问王川平先生的请教,拟出一条线索,权当抛砖引玉,以博诸君一笑。

 少 女 

1985年10月那个世界为之动容的下午,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所研究员黄万波先生,从发掘出来的标本中,找到一段左侧下牙床和两颗臼齿。这个寻常的举动,却成了惊天的发现,掀开了沉睡万年的神秘:经过测定,牙齿化石断代为204万年,是目前我国发现的最早的古人类化石。这枚化石远远早于距今约100万~50万年的陕西蓝田人,以及距今约70万~20万年的北京人,足足将中国的史前文化向前推进了100万年。
黄万波(右一)在发掘现场
这就是震惊世界的“龙骨坡巫山人”。尽管龙骨坡遗址的发掘还在持续推进中,未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但其研究价值却绝从来都没低估过。
发现者根据牙床和臼齿的磨损程度,认为同北京周口店的女性牙齿化石相类,就将这颗牙齿的主人亲切地称为“巫山老祖母”。说她老,其实绝对年龄并不老,生物学家和人类学家联手推测,当时人类的预期寿命也不过十多岁而已。
很少有人知道,黄万波先生的团队在一年之后,还发现了一枚内侧门齿。她属于另外的个体,磨损程度较轻,具有女性的特质,所以科学家将其称为“巫山少女”。随着研究的深入,严谨的科学家认为这颗牙齿还有疑点,草率地将其归为200多万年前似有不妥,所以后来就不再对外公开宣传报道。
龙骨坡巫山人生活的时代,的确就是人类的少女时代。狩猎采集,简单重复,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如何生存成为最大的困惑和难题。为了防身和狩猎,他们就像我们现在随时捏着手机一样,握着一块石头。这块石头经过粗糙的简单的,却是费心地虔诚地打磨,就成了石器。
狩猎,主要由男人承担,没有长武器,只能硬碰硬。往往采取远距离奔跑、跟踪等耗费体力的方式,狩猎者必须高度专注,不受周围环境丝毫影响,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两手空空。他们通常比较孤独,缺少跟别人交流的机会,还需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降服猎物。
采集,主要由女人负责,同时承担食物分配、营养补给和养育后代等重要工作。采集往往在房前屋后,不需要走很远的距离,也不需要辨别方向,更不需要依靠过于复杂的工具,时间也比较宽裕,有很大的随意性和娱乐性。
这些特点,逐渐渗透进基因,并一直延续到今天的生产、生活中。如现代女性迷恋采摘,喜欢结伴外出;喜欢打闹嬉戏,常常高声喧笑;喜欢逛街、购物,比较挑剔,常常看而不买;方向感普遍偏差,前后左右还能分清,东西南北就比较混乱。
这都是早期分工造成的结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上代人的娇惯,必须由下一代人来埋单,你若纵容自己的女儿,你的女婿就要承担所有的责任。

 淑 女 

几百万年时间,仿佛丝绸一样柔滑。我们的祖先退去浓密的体毛,身躯变得光洁白皙;隐去粗壮突起的眉脊,把空间让给了脑髓,思维更加敏捷睿智;从原始的茹毛饮血果腹,变为追求美食技巧和营养;曾经的弱势群体,变成地球万物的主宰;从居住在局部地区的山洞,到遍布世界各地。有控制地用火是人类独有的行为能力,不光改变了肠胃等器官,改变了内脏的微生菌系统,还改变了我们的面部和五官。如果我们现在还是用硕大的牙齿来撕咬、咀嚼生食,那么就肯定人人都是大方脸,龅牙齿,凸嘴唇。
以巫山县境内发现的大溪遗址为典型的大溪文化,是长江流域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转变的代表。这是最后的淑女时代,也是辉煌的时代。有人否认历史上曾经出现过母系氏族社会,但没有人敢否认孩子都是母亲生育的这一铁定事实,也没人敢随便指认那个最帅的最有口才的就是自己的父亲。

大溪文化发掘现场

母系氏族社会产生的根本原因,不是女性体型较小力量较弱的劣势被缩小,集中精力和富有韧性的优点被放大,而是女性对生殖权、生育权和抚养权的掌控。用时髦的话说,就是“我的身体我做主”,女性掌握并成功地运用了性的资源和优势,并发挥了在情感方面的强项。男女发育成熟,繁殖后代这种强烈的基因,催促人要寻找伙伴,找到优秀的载体。母系氏族社会的青年男女,到了合适的婚姻年纪,不是选择对象,然后婚姻嫁娶。他们的当家人都是女性,家庭的维持也不依靠婚姻,确保婚姻成功的更不是住房、豪车和存款。美好的年龄,美妙的夜晚,美丽的男女,美满的过程。年轻的女性怀孕之后,会生下孩子并独自养大,外婆绝不管谁是自己的女婿,母亲不能准确知道什么时候播下了种子,孩子当然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亲。
母系氏族的女皇们,拥有身体的支配权,也拥有物质的分配权,当然就生活得优雅而从容,心满意足而又心旷神怡。对音乐、舞蹈、美术、服装充满嗜好,对食物、器皿、装饰、礼仪极度推崇,因此大溪文化中的彩陶、雕塑、玉器等,精美得让当代的人爱不释手,叹为观止。
以大溪为核心的巫臷之国的美女们,她们善良地维持内部的稳定和平,却不知道外部的危机已经悄悄来临。就像那个著名的巴人领袖廪君,为了部落的发展壮大,抛弃了盐水女神的一片痴心,还残忍地将之杀害。
淑女,也需要忧患意识。从古即是,至今仍是。

 巫 女 

人从直立的那一瞬间,就注定要用新的方式认识世界和改变世界。婴儿般的懵懂时代,不会关注饭前吃水果还是饭后吃水果这样的小事,往往思考宏大的主题。比如,什么样的力量使得太阳总是从东方落到西方,山谷的回音为什么会越来越弱,人死后躯壳和灵魂会出现怎样的分离,等等。
蹒跚学步的时候,智力总是有限的,得到的答案现在想来非常幼稚。他们会认为一定有一群力大无穷的金乌,轮换着背负太阳,早上从扶桑树上出发,晚上在西边的山峰栖息,趁着漆黑顺着一个通道爬到扶桑树巅。太阳落山,就是神鸟把翅膀收拢休息的时候,这就是“昆”字的本义,——在太阳的身后垂下翅膀,同早上太阳出来前展翅飞行的“習”字相反,——也是昆仑山最原真的出处。他们会认为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有神灵,山谷的声音也好,人的肉体也好,只要能和这些神灵交流,弄懂了他们的意志,人就能自在地生活。
顺着这个思路,人类和世界建立了简单而神秘的联系,似乎找到了伟大的规律。发现并解读和运用这个规律的人,不是一般的人,是能打通人神两界的超人。上通天,下通地,中间还能通空气。神秘伟大的“巫”,出现了!
“巫”的古文写法

“巫”的贡献主要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从自然中找到神的旨意,准确地表达出来,并引导人们去遵守、传播,这就是知识;一方面,是利用神的意图,来指导、规范、约束人们的言行,这就是文化。“巫”是早期最聪慧最精明的人,是那时最有权力最有智谋的人,是酋长,是医生,是军师,是诗人,是工匠,是编剧、导演兼主演,还是多才多艺横跨各界的艺术大师。“巫”的出现,给人类社会的发展,带来了一丝光亮。
这个巫权时代并不太长,当青铜等工具出现以后,物质的快速积累形成了贵族、豪强和贫民,特别是口口相传的知识,在龟甲兽骨上成为符号以后,打破了知识的垄断性,“巫”被拉下神坛,权力被力量强大的贵族豪强占有。巫的职能被进一步细分,繁衍出教师、医生、各种工匠、各式达人,重新活跃在社会阶层。失去了权力的“巫师”,只能成为权力的附庸,但还保留有一丝尊严,因为君主的很多主张,必须要假借神灵来传达,“巫”就成了代言人。
龙骨坡遗址

楚襄王从秦国手中夺回拥有盐泉之利的巫山,在战略上巩固了自己的边疆,重新找到自信。为了纪念这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楚王准备了一次声势浩大的狩猎活动。狩猎是假,炫耀是真。活动的重点,是在三峡腹心的高唐台举办一场震颤灵魂的祭祀活动。祭祀的高潮,是在襄王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望燎之后,借着月光,在高台之上,和貌若天仙的美女进行交媾。
这是一场庄严肃穆的仪式,襄王代表已经衰微的楚国,美女代表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巫”。他们的结合,事关大地五谷丰稔,事关人口繁衍生息,事关国家强盛兴旺,事关民族绵延传承。

 神 女 

楚国的辞赋大家宋玉记下了这一盛事,写成了《高唐赋》和《神女赋》。粗枝大叶的读者仅仅读出了神女的美丽举世无双,品味出楚王的荒淫无道,没读出其中的寓意和规劝。——其实宋玉也怕楚王被感官享受俘虏了,在文章的结尾含含糊糊表示了提醒。添油加醋的读者,惟恐神女的知名度和曝光率不高,开始大肆推波助澜,主动融入到创造神女的阵营。
巫山山大,长江水长。山上丛林隐天蔽日,浩瀚河流奔腾不息,常年云雾袅绕,细雨喊来就来,让人陡生敬畏的同时,也令人无限遐想。巫山云雨,一个本来诗意的景物叙述,成了男女情事的代言。单从文学表达的角度分析,本来无可厚非,但就怕有的人揣着坏笑念叨,甚至变着声调重复。
大溪文化遗址出土的彩陶
借助《山海经》里的只言片语,神女从炎帝的第二十三个未嫁而亡的女儿,化成了一心帮助大禹治水、偷偷传授天书的神仙。担心黎民苍生和过往客商的安危,最后毅然化作那块天下最多情的石头,至今还屹立在悬崖之上,瑰丽风姿惹人遐想。
底层民众本来就有很多难以排解的心事,渴望依靠超自然力得到消弭,在“万物有灵”这一浓厚巫文化思维方式的指导下,索性一客不烦二主,不断在“神女”的注释里,堆砌了诸多的愿景。苦恼山中吃水不便,幻想神女给予一臂之力,神女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祈求男女彼此相悦,希冀得到珍贵持久的爱情,神女成了掌管姻缘的月老;坚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的古训,执念生儿育女传承香火,神女成了送子送福的娘娘……
只要你有烦恼,神女就有办法;
只要你有需求,神女就能满足。
拥有那么多头衔,神女也不觉得累赘和沉重,因为她深深地知道,与其说自己是神灵的掌上明珠,不如说她是天下苍生的心肝宝贝。

 女 神 

走了两百多万年,从庙宇镇那个依山傍水的山洞里蹒跚学步的女孩儿,还带着稚嫩和水灵;走到长江南滨的大溪口岸,就成了读懂人间百态、敢管天下大事的女强人,把女性的伟岸、坚韧、善良、聪慧写到了极致;走到长江北岸的高唐观,化作了能呼风唤雨的精灵,以“巫”的名义和方式,分辨世间的善恶、美丑、高下、长幼,逐渐建立制度和秩序;走到巫峡那个郁郁葱葱的丛山中,摇身为寄寓了数不清情怀的神女,指引和鼓舞着人们去爱恋、守望、追逐、寻觅。
现在,这个一步一个脚印茁壮成长的女性,开始蝶变、涅槃。她坐着那朵五彩的祥云,从儒释道的纷争和拉拢中脱颖而出,绕过文人的粉饰与雕琢,穿越百姓的欲望和企盼,最后成为喜闻乐见的女神。
从盐水女神到涂山氏,从西王母到高唐神女,从龙骨坡少女到华夏民族的共同女神,提高的不止是地位,丰满的不止是形象,是一个民族在文化上的自信和自强。
中国人一直都很含蓄内敛,谈“美”是从熟悉的羊肉鲜美这一味觉开始,然后才有了视觉上形象高大的冲击,再升华到精神的愉悦和心灵的追求。说“爱”也是,从护佑心脏开始,从相互尊敬开始,从平等同情开始,最后产生共鸣和共情。两者都很抽象,和西方哲学中的美学是两回事,同世俗的爱情观念也是两回事。
现在好了,永恒的热烈的具象的性感的神诞生了,巫山神女,东方维纳斯,中华民族的爱神和美神!
培石神女庙遗址(解特利摄)
为了纪念这个心中永恒的女神,巫山人民分别在神女峰对面的飞凤峰、巫山老县城的江东嘴,以及神女峰之北的楚阳茶园,前后修建了规制不同的庙宇,时时接受祭祀和膜拜。
翻开志书,也可发现因为脚下这块土地的肥沃、富庶,促进了商贸的繁荣和交通的便捷,外地客商在此经营有成之后,就修建了各种用途的宫庙,开展名目繁多的庙会,呈现出浓郁的寺庙文化。民间对此地就有了大庙、庙儿槽、庙宇等称号,最终成为行政区划的命名根据。
庙宇镇旧有九宫十八庙之说,无论是尊崇先贤、教化民众的文庙,还是劝人行善、弘扬佛法的宝潭寺,还有祈求平安、寻找安慰的观音阁,以及普度众生、倡导博爱的天主教堂,都只是一个外表,核心都是对人性底色的尊重,对生命本质的尊重。
文章本该嘎然而止,可面对龙骨坡巫山人、大溪文化和神女文化这样的世界级IP,我意犹未尽,又狗尾续貂,加上了几句话:
少女时代,生存是第一需要。
淑女时代,生理是第一工具。
巫女时代,生活是第一课堂。
神女时代,生命是第一主题。
女神时代,永生是第一目标。
2020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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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趟平河 长枕培石 微云当阳 小滑大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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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观庙宇 白描大昌 又访竹贤 安坐金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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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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