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 ‖ 论广东路和东西转盘之无限驱动

张　潜　/文

我用两条短腿无数次丈量过，从县城东转盘到西转盘刚刚三千步，差不多一千八百米，如果围着转盘转一圈儿，就会超过两千米。当然你也可以走出三千三百三十三步，或者只需要两千八百八十八步，完全取决于你的步幅，但距离绝对不会增加。步子大小，不是决定能否到达目标的关键因素，持久力、方向感、操控性才是成功与否的核心。我已经千百次走过，脚底下习惯了这个数据。否则，就会产生挫败和焦虑，仿佛在某个数据之间，错过了朝思暮想的爱人，浓烈地想重新走过的冲动，一不留神会从百会穴冒出来。

这都是强迫症惹出来的。

与其说广东路这条细长柔弱的扁担，挑着沉重的东西两个转盘，不如说百炼成钢的广东路两端，是具备强劲驱动力的车轮。圆溜溜的转盘不大、不平整，北高南低，差不多可以建一栋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像一颗摁得有些歪斜的图钉。圆盘正中，植了司空见惯的黄葛树，是根正苗红的移民，从老城的某个地方移栽的，躯干里驻留着两三百年前孩童的欢笑、商贩的叫卖。据说，客家人当年迁徙时，必定带着心中的神树——黄葛树，落户到哪里就栽种到哪里，那客家人肯定在巫山停留过，也许我们的血液里，还有极其稀薄的客家基因。两个转盘之间，是县城最繁华、最宽敞的街道，柏油马路两旁，商铺挽手搂腰，楼房摩肩接踵，行道树如盖如伞，夏遮阳冬避雨。一个十多万人口的山区小城，够铺摆的脸面也就这样了。

曾经，这路被命名为集仙路，从巫峡十二峰的名字中拈出来的。那年，为感谢广东人民帮扶三峡移民迁建不断捐资助力，就改称了广东路。几十年时间，广东省持久无私地把十位数的人民币捐给了巫山人民，拥有一条道路作为纪念，一点儿都不过分。我也是对口支援的受益者，当然感谢慷慨奉献的广东，但我心里还是喜欢集仙这个称呼。别的不说，一场大雨之后，天空收拾得瓦蓝明净，小城冲洗得清爽悦目，一朵一朵的云彩，徘徊在情侣依偎的楼宇间，嬉戏在翠绿鲜亮的榕树下，缠绕在闲散悠然的人丛里。如果你承认这就是仙境，就应该相信集仙路的确名不虚传。在东转盘和西转盘之间溜达一趟，就能成神进仙，堪比蓬莱了，这还了得？

为什么要喜爱和痴迷云彩呢？是因为曼妙轻柔，是因为洁白高雅，还是因为变幻诡谲？在云朵的映衬下，真诚会强化，善良会放大，美丽会扩散，而那些怯懦、忧郁、隐晦、伤心、苦痛、悲观，都会随着秒针的跳动渐渐远去，消逝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容光焕发的你清零了，阳光重新照耀着这个青山绿水之间的城市，一道灿烂的彩虹悬挂在巫峡口岸。既然山川不会卷收，那么人生自然就要滚滚向前。

不得不佩服广东路上的行人，他们隐忍而豁达、乐观而真实，从不掩饰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极致渴望。大山耸立在眼前，长江横卧在脚下，胸襟和格调就比较弘大。何况，有的人走南闯北，喊着“东西南北中，发财下广东”的口号，在广州和深圳睡过马路、进过宾馆、泡过K厅，挥汗如雨和挥金如土的场面都见识过了；有的人背井离乡，在“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的召唤中，将坛坛罐罐和金银细软一起收拾到了安徽、湖北，禁不住大山的呼唤，重回到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有的人心宽体胖，闪电雷雨了也不惊讶，桃红梨白了也不欢呼，日升月落了也不动容。这样的人群，值得你尊重和交往；这样的城市，值得你品味和琢磨。

巫山人很潮，下过广东、上过北京、去过香港、跑过上海，有底气睥睨浑浑噩噩的芸芸众生。他们的消费观念，尤其是穿着打扮，兼收并蓄，追风逐浪，弄得外地来的土豪畏手畏脚。当年，那些广东来的百万富豪们，用的是老掉牙的诺基亚，抽的是十来块钱一包的红双喜，一看巫山人随便掏出来就是新款的三星，四五十块钱一包的中华烟几乎成了标配，气势很快就矮了下来。但是，巫山人骨子里流淌的始终是山水的基因——你听，那嘴巴里吐出的不管是纯正的山区英语，还是流畅的地方普通话，一不留神就会露出“么哩”“咯咋”的乡音。再精致的皮尔卡丹和香奈儿，都没法包裹住浓烈炽热深厚持久的家乡情怀！

广东路的帅哥美女不少，有数九寒冬穿短裤露脐装的，也有三伏酷暑着旗袍汉服的；有牛仔服洞洞装魅力四射的，也有貂皮衣长大氅珠光宝气的。大山孩子的刁蛮健硕，古镇儿女的典雅娴静，城市青年的开放自信，阳刚的美、成熟的美、知性的美、古朴的美，一千个人就有一千张健康昂扬的面孔，齐刷刷汇聚在滨江小城，精彩连绵，生意盎然。

广东路有几个节点不得不看，唯有仔细探询才能摸准一座城市的脉搏。从东至西，第一个节点要数圣泉公园。公园构思精巧，依山就势，有亭台楼阁，有花卉林木，雕塑、小景、地砖上的纹饰，古诗长廊，以及墙壁和栏杆上的浮雕，紧扣源远流长的巫山文化，显示了设计师和建造者的匠心和精心，同繁华激情的广东路毫不违和地融在一起。公园顶层是市民休闲的广场，四层平台，错落有致，观山望江，毫不凝滞，曾经是引以为傲的标志性建筑。如今，像一个褪去浓妆的五旬老太，憔悴失意地诉说着昔日的荣光和今日的缟素。了解圣泉公园的兴衰成败，就会深刻理解“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是观照人生的浓缩警醒。该怎么评价呢，在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里，如果毫不考虑自身实力，用百米冲刺的速度领先在前，注定是昙花一现的鹤立鸡群，终究会在半途趴下，被络绎不绝的人甩在身后。

俯瞰圣泉公园

在心里为这个民营企业叹惋，默默地祝愿他能够满血回归重回赛道的瞬间，已经到了市政广场。用不着摆出“非去不可”的野蛮来强留，沸腾的人群会把脚步带到这里。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这里都不缺乏人气。尤其早晚，更是酷爱健身的大妈大爷们的乐园和天堂。抽陀螺的、打太极的、跳扇子舞的、玩溜溜球的、遛旱冰的、做广播操的、拉二胡的、吹笛子的、写地书的，他们的身姿和各地没有什么两样。想象千百万年前的古人，围着篝火狂欢舞蹈的场面，就能理解白天安静斯文的人们，借着夜色和灯光，伴随震耳欲聋的音乐劲舞的缘由。跳吧、蹦吧、舞吧、扭吧，监控屏幕上分贝的数据不管了，附近卧室里的人今晚是否失眠不管了，身后党政大楼里还在切磋文字、研究当前形势和上级文件精神的人民公仆不管了，流着汗水快乐和由着性情幸福才是我们共同奋斗的终极目标。

市政广场夜景

广场分成几级，坡度还不算太小，每登上一层眼前的景致就不同，可无论如何都有一份儿遗憾，耸立的巫峡大世界和卓瑞广场，犹如两只手掌捂住了眼睛，生硬和冷漠地把一幅长虹卧波的山水盛景，阻隔在视野之外。可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这是县城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是城市的心脏和市民的客厅，至于秀丽巫峡的山水之魅，哪里找不到角度欣赏呢？

市政广场对面有个很小很小的弟弟——移民广场，商业味儿极浓，也没有什么特色，推荐的理由不充分。顺带说一下，移民广场的命名是建设时候面向社会广泛征集的，市政广场也是抄袭兄弟城市的答案。有一天某领导发现，这些名字同巫山的定位和底蕴不匹配，专门召集相关的专家重新论证和命名，还郑重严肃地下发文件，要求一律规范使用。很羞愧，我也参加了这次座谈还发表了意见。事实证明我们瞎操了心，市民（也包括我）十多年来已经习以为常了，要想颠覆习惯改口，不做一次彻底的革命就很难。想起某个朋友，几十年来同乡和同学一直称呼他“狗娃子”，他当了单位一把手的时候，听到这些人还这样叫他，觉得低俗、难堪、刺耳，就板着面孔郑重其事地告知大家。没想到，这些家伙并不买账，当着下属叫他“×长”“×书记”的时候，憋不住一脸坏笑。而一旦端起酒杯，唯有称呼“狗娃子”才能吞咽下去，否则如鲠在喉。聊聊这个故事，只想做个提醒，一切都要从长计议，一时兴起拍脑袋办事，可能会白白地杀死无辜的脑细胞。

文丰广场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中心市场都不是中心，隔街相对的文丰广场也不是想像的那样宽阔。这里有一场《巫山神女》奇幻秀等待品鉴，看一眼剧场大屏幕上的广告就能明白大概。本为天界瑶草的仙姑，撞见爱情降临人间，为护佑苍生毅然伫立山巅。声光电技术的确美轮美奂，完整的神女峰传说形成了闭环。人神之恋和无私大爱，播种了温暖的种子，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落地生根。

神女市场建设在先，神女广场建设在后。

神女市场坐落在北边，神女广场坐落在南边。

县城很多居民的菜篮子和肉篮子，同这个地方密切相关。出入这个场合的，鲜有青春靓丽窈窕婀娜的神女，神女们本来就不喜烟熏火燎，现在为了打拼事业，索性把一日三餐的决定权，交给了步履矫健的母亲和婆婆。绝味九九鸭脖大卤坊自成一家，花生、毛豆等时鲜卤菜，和猪肝、鸭头等经典卤菜，足以激荡回头客的味蕾。

同人头攒动川流不息的市场相比，高居楼上的老字号新华书店实在太冷清了。我去过好几次，几乎可用门可罗雀来形容，要是没有马路上的喧闹，这儿倒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密密麻麻的书籍拥挤在一起，那些文字发出咿咿呀呀的呼唤，她们渴望平摊在书桌上，伴随阳光和清风，眯着眼享受手指温柔的摩挲。书店的营业员文质彬彬地同教辅资料作伴，把自己几十年的青春，捶打成了不多一字不少一字的参考答案。站在书店的门口，我扳着指头算了很久，也不知道这座城市的人，平均每年要阅读多少本书籍。在1和0.1之间，我不清楚哪一个数字更为准确真实，但我敢肯定，他们在书本上见过的文字，可能没有在绝味九九鸭脖大卤坊购买的春风猪肝多，当然就没有在锅碗瓢盆里飘浮的葱花多。

这个结论在脚底下冒出嗖嗖的冷气，对我这样的以码字为乐趣的人，是一个结结实实的讽刺和伤害。我有些头晕，一转眼，看见西转盘那棵黄葛树，肥厚油亮的叶片在风中婆娑起舞。

是的，她们不仅翩翩起舞，还啦啦作响。因为她们知道，在哪个季节栽植的，就一定要在哪个季节用金黄的落叶来书写回报。

2020年12月9日，寒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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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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