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肆意欢喜‖文/陌上傾訸

让她肆意欢喜

01

顾里名城，一品香居楼内，一张红木漆的书桌被放置在较高的平台上，成为了大堂内显眼的存在。

“各位稍安勿躁，我师傅马上就来。小生在此先给大家透露，今日内容乃是梁国曼殊公主不日将要来离国当质公主一事。”

说话人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帽沿上一线金锦镶边，操着一口正中官话，说话间眉飞色舞，连带着左边眉尾靠近太阳穴的一颗痣飞上飞下，又显得几分市井的不正经气，但一张小脸极其生动，这便是张小生。

众人一听立即议论纷纷，说这质公主云云。

门口径直走来一位花白两鬓的老者，精神却是抖擞，他拿起案上的醒木，一拍，随即落下他的声音：“老朽来迟，话不多说，大家都知道，那西夷的一个支族短短二十年兴兵养民，最后发展成为梁国，而在半年前竟然兴兵攻打我们离国，所幸我们有孟赢大将军才得以直达敌人的腹地——万必城。”

他顿了顿，抖了抖白须胡子，又言：“围攻了万必城半个月后，战场上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真是十里血腥煞气无人敢近。最终梁国还是输了，签署了协约成为了离国的藩国，同时须向离国表示忠诚，于是献上了质公主，也就是曼殊公主。”

“那梁国连男儿都没了，要个女人来当质子?”有围观的人不解道。

“非也，非也，那齐国世子齐协还是个在襁褓中的奶娃娃，于情于理不适当。反倒是齐国长公主年岁有十，蕙质兰心，颇适合这个人选。”人群中的某个知情人说。

“呵，老朽倒是也听说了别的说法，说这个曼殊公主是我们君王要求送来做质公主的。”老者把右边眉毛一挑，眼睛上撇，颇有些不正经的邪气，隐隐可见张小生的不正经的来处。

张小生也笑，这是知道了师傅因为被别人嘴快而抢走了风头的不悦。

“且看看吧，这质公主下月初五就会抵达离国的顾里名城，下回咱们再说这曼殊公主来离国的事。”这算是拍板结束了。

众人哄闹一团的散去，又只剩下醒木位置下的一红木漆书桌和一块醒木了。

02

冬季，大雪纷飞。

宛阿眉撩起轿子的厚重帘子，立即有一片雪花飞了进来。她抬眼一看，天地之间，像一块白色的幕，明明是接近正午的时辰，却一丝太阳的踪迹也无，有何来暖意。她一眼望断，前方、后面，都是白雪皑皑的世界。

已经赶路了四天四夜，绿萝说，今天下午即将到达传说中的顾里名城。

宛阿眉强迫自己小寐了一下，却慢慢跌入了更深的梦境。

“曼殊公主，我们到了顾里名城了。”绿萝掀开帘子，声音不觉染上了几分欣喜。

绿萝的声音没能使宛阿眉清醒，倒是随着车帘的掀起，随风卷入的肆虐的雪拍打在她的脸上，使她一下激灵醒来。

“公主，你看，那就是迎接我们的人。”绿萝手指指向城墙下站着的几十个人。

宛阿眉眨了眨眼，远远看见有一个高峻挺拔的身影立马在前，“嗯，过去吧。”这时她才感受到一丝暖意，回头一看原来太阳已经悄悄地漏了脸出来了。

此刻太阳是圆圆的，柔和的，模糊的，暖暖的。宛阿眉回过了头，笑了笑，然后更加坚定地走上前。

钟时厌立马在前，一身白衣白裘，衬得皮肤白的有些病态，但是偏生剑眉星目压制住了阴柔之气，仍是一副硬朗公子的面容。这人，这身，融入雪景当中，当真好似一副画。

他视力极佳，看见曼殊公主回过头笑的瞬间，又看见她走过来，身影被刚出来的太阳渡了一层朦胧的金圈。

再走近，才看清了她，看清了她眉如远山含黛，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看清了她眉目间的清冷疏离。头上一节短短的银钗子勉强挽了个少女发髻，同样是一袭白衣，没有狐裘围脖或护手，使得白皙的一段颈子暴露在寒风中，受冻的微微发红。

他听见她说：“梁国质公主宛阿眉见过世子。”声线虽然还有些稚嫩，但不卑不亢的，每个音节都落在寒风冷雪中等他回复。

他下了马，把它交给手下，说“我是父皇派来安排你的食宿的，如果以后有不便之处可以言明。”他示意她同他一起走向城内，而他的军队和她的随行队伍则在后面跟上。

城内车马喧然，人来人往，一片市井繁华。宛阿眉惊讶：只有几个人因为她的到来窃窃私语。

此刻他与她并肩而行。

“到了，父皇暂且把公主安排在这，公主可以尽情游玩，有事情可以告诉掌柜。过几天父皇会召见公主的，请安心等待。”养香楼客栈前，这是钟时厌临走前对宛阿眉说的话。他又交代了客栈主人一些话后便离去了。

03

宛阿眉住进养香楼客栈已经半个月了，她平日时常在绿萝的陪同下去游玩顾里名城。可是夜里总睡不着，总是念起以前有娘亲有父皇的日子，心上琐碎事萦绕，所以常常唤绿萝制来催眠汤药。

这日，她早早的用完早膳，感觉精神怏怏，回到屋子又躺了一会儿，可是却被梦魇缠上了。梦里她的父皇一会儿抱着她叫她宛宛，一会儿焦急地求她，让她当质公主。

“父皇，我……”她皱紧眉头，不住地喃喃道。

“宛宛”，“宛宛”，“宛宛”……梦境里和耳边的声音重合起来，她终于虚弱的睁开眼睛。床边是一个中年男子，玄衣金带，简约的便服掩盖不住眉宇的隐隐泄露的霸王之气。这便是离国皇上钟印了吧，她想。

“宛宛，你生病了，这下什么都不要在想了，好好养病。”他用哄孩子的温和语气，慢慢的话语。宛阿眉细细咀嚼着想念的安心的味道。

“阿厌，”钟印道，“马上去请宫中的御医来。”

“是，父皇。”

宛阿眉这才注意到房间里站着的那个清清冷冷的少年。他仍然是一身白衣，身上的黑色绒毛披肩还落了几片柔弱的雪花。他看了她一眼，便出去了。

“宛宛，你在这客栈放心住下。在离国，你就是离国的曼殊公主。待你病好以后，你就进宫来跟着世子们一起读书吧。”

说是世子们，其实钟印一生只有一个皇后，皇后诞下第二位世子后就难产去世了，所以离国只有尊贵的两个世子：十三岁的北辰王钟时厌和七岁的南疆王钟屿易。

“是。”钟印带给她父皇般亲切的感觉，她拒绝不了这慈爱的目光。

04

“皇上吩咐，麻烦曼殊公主下课后去一趟养心殿，奴才在走廊上等候。”高公公附耳道。

“嘿，你这质公主是给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让父皇如此喜爱于你?”钟屿易的童音软软的，可是话语中掩藏不住尖锐。这惹来钟时厌一眼的注意。

宛阿眉无话可说。待课后，她便跟着高公公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内

“参见皇上。”她来之前学了离国的礼仪。

“不必多礼，快过来让朕看看你，那日你生病见你憔悴不忍多问，今日唤你过来，只是叙叙旧而已。”

“是，皇上。”宛阿眉抬起头，远山黛眉和又黑又大的眼睛最是惊艳，偏生组合起来是一股清淡疏离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你跟你娘亲眉眼倒是相像。可惜她早已不在人世。你父皇还好吧?这些年岁月沧桑，变了好多，人老了，就不禁感慨起来了。”

“我父皇很好，他请我代他向您问候。”

“喔，好，那就好。可曾又什么用不习惯的?离国不比梁国，你在这少不得也要受些委屈，我只希望能多照看你几分。”

宛阿眉听了这番话，眼中涌过几分动容，她明白人的好不是无缘无故的，但忍不住开口问：“皇上怎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宛宛是个谁都喜欢的小可爱鬼啊。”

05

“谁都喜欢的小可爱鬼”记忆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与这个声音重合了，宛阿眉仔细思索。

冷不防后面伸来一只手，猛的一推。

宛阿眉“啪”的一声掉入水中，“救命，救命，救命……”冬天的湖水极其冰冷，四面八方的湖水伸出邪恶的手包裹住她，由不得她挣扎，水拼命地涌入她的鼻子，嘴巴，喉咙，她渐渐失去了意识，虚弱的视线里是映在湖里的扭曲的天空。

坠落，直到，“啪”的一声。

她被拉出水面，被带到岸上。宛阿眉眼睛糊糊的，打湿的眉毛沉重的压在她眼皮上，喉咙涩涩的，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救了她一命的恩人，一身白衣湿透，发髻有些歪，头上多了几缕不羁的碎发。

是北辰王世子啊。于是她嘴角染上春风几许，算是用微笑报答他。

“曼殊公主的随从呢，怎么可轻易离身。”他看了她一眼，“曼殊公主，希望你能原谅屿易的小恶作剧。我派人把你送回养香楼。”

这日后，宛阿眉生了风寒，告了五天的假，到第六天才和绿萝一道进宫读书。

“哼，你这个病秧子不就推了你一下，至于病了那么久吗?”钟屿易在路上截住她，一步步逼近她，比她矮半个头的钟屿易很有逼人的气势。

宛阿眉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大哭，说：“可怜宛宛从小没了娘亲，在孩童年纪又离开父皇，到这人生地不熟人的地方，做一个质公主，这就算了，终究摆脱不过一个被欺负的命，宛宛的命好苦啊。”

“这，你，哎，算了，反正我是不会向你道歉的，顶多以后不欺负你了，别哭了你啊。”钟屿易无措道。又见她还在哭，直接甩手走了。

“公主，起来吧，人都走远了。”绿萝有些无奈地扶她起来道。

“你说这个钟屿易，毛都没长齐，就出来欺负人了，”她嘁了一声，“上次推我入湖，估计也是冲动，事后见我缺了课，估计是心软后悔了，刚才又来拦我，本来是想道歉吧。只是一个气不过我分走他父皇关爱的小屁孩罢了，既然如此，何不演一出苦肉计免了以后这麻烦。”

“公主真机智。”绿萝不禁赞叹道。

宛阿眉感觉到第二个的视线，转头，是钟时厌站在走廊尽头，他背光而站，眼神锁定在她的身上，不知是敌是善。

这一眼永远的留在了宛阿眉心上，她后来无数次回味，明白了这眼神之中更多的是审视。

06

时光荏苒，宛宛西舟。

来离国的第一年，宛宛学会了民间制瓷。

来离国的第二年，宛宛学会了些民间话剧本。

来离国的第三年，宛宛学会了制作和放风筝。

开春的日子，宛宛褪下了厚重的冬衣，换上一件了映梅春衣，外搭一件流云开衫，照理梳一个少女小髻。

天空中兀地出现一只小鸟风筝，长线一来一回，小鸟便灵活地在天空中翱翔。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小鸟眼见着便要被风吹到远方，但庆幸风一转，小鸟便被刮到不远的树上的枝桠了。

宛阿眉挽起袖子，正打算爬树上去拿。钟时厌突然出现：“宛宛，你的裙子不便，我来替你拿吧。”

宛阿眉对他一笑：“那就麻烦阿厌了。”

三年的时光，足以让他们的关系如这般亲近。

男子的身姿终是矫健硬朗，他几下就替她拿回了小鸟风筝，他正等着她像往常一样对他笑，等着她清冷梳理的眉眼染上春风几许，微微扬起的嘴角弧度支起明媚的阳光，让人不禁沉醉。

可是她的身子倒了下去。

“宛宛，宛宛……”

皇宫内

“禀皇上，禀世子：曼殊公主已经身中剧毒，毒入肺腑，恐怕时日无多。”

“怎么会?”钟印怒吼，“废物，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毒来自哪里?”钟时厌逼自己保持冷静，攥紧了手。

“回世子：这毒是已经伴随了公主四五年了。”

钟时厌明白了，说：“来人，把公主身边的婢女绿萝押过来问审。”

“是。”

“是奴婢下的毒，没有别人指使。”绿萝进来看见今日这个架势，公主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多日筹划终究要成真了。

“你，好啊，既然你不说，就把你押入天牢。”钟印说。

“不，奴婢永远都不会说。”绿萝冲向柱子，“砰”的一声，人倒在一滩血泊中。

08

为什么故事要选择在最美的时候结尾。她今年才十三岁，是女主最美年华的时候，现在虚弱的躺在那个白衣少年的腿上，她气若游丝，静静地听他说。

“宛宛，你知道吗?喜欢你是一件食髓知味的事，记得第一次见你，风雪中的你与我相似都是一袭单薄的白衣，清冷的眉眼拒人千里，我却格外注意你被微微冻红的眼尾，显得可可怜怜，大抵是从那个时候我便爱上你了吧，估计你现在可得意了吧。”他扯了扯嘴角，望着前方的虚空笑了笑。

“后来你规规矩矩，却总有一些规矩之外的小机灵，我的心更加不由自主地向你靠近。可是……”他声音嘶哑，“怎么会，父皇答应等你及笄的时候就把你送回去的，那个时候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向你表明心迹，怎么会……”

宛阿眉生命的最后感觉脸上湿湿的，她来不及想这眼泪是她的还是他的。

她想：来世吧，阿厌。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先来寻你。

09

故事又回到开始的原点。

顾里名城，一品香居楼内

“话说那梁国曼殊公主作为质公主来离国，却是享尽荣华富贵，有离国皇帝的宠爱，当上了离国的公主，不过可惜啊，已经香消玉殒了。”

案前的人断了话头，眉毛习惯性的一挑，左边眉尾靠近太阳穴的的小痣被高高的翘起，格外生动。

他看了看下面的观众，清了清嗓子，又道：“原来那梁国公主是离国皇帝钟印和梁国皇后宛眉知的女儿，而那下毒害死公主的凶手正是她的父皇齐越。掩盖皇室丑闻杀害了一个无辜女主，真真残忍啊。投生莫投皇室家这个道理万古不变啊！”张小生感慨完正想看看台下观众的反应。

没想到却见一众官兵冲了进来，径直砸了他的红木漆的书桌。

“哎，官爷，您干嘛？手下留情啊……”张小生操着官话大喊道。

台下观众早已四散了去，有好事者问这小生何至遭了这官兵的麻烦。

“谁叫他乱编造故事呢?”好心的知情人解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