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大桶茶

这两天，我在看梁实秋先生的散文集《浮生如梦》，里面有一篇《喝茶》。

在这篇文章里，梁实秋先生回顾了喝茶的一些往事，他写道“孩提时，屋里有一把大茶壶，坐在一个有棉衬垫的藤箱里，相当保温，要喝茶自己斟。”

蓦地，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家里的那个大茶桶。

我几乎不喝茶，更不会品茶，根本分不出我们咸宁的青砖茶和杭州西湖明前的龙井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却一直有一种茶香萦绕在齿颊之间。

那就是祖母泡煮的大桶茶，更确切一点，是祖母和我娘（后来我也加入了）共同泡煮的大桶茶。

大茶桶是搪瓷的，大概20升左右，桶底有一个水龙头，搪瓷杯就倒扣在桶盖上，谁想喝茶拿起搪瓷杯，拧开水龙头就可以接茶喝。

每年夏天，这个大茶桶就放在我家堂屋，来来往往插秧、除草、砍柴、双抢的村邻，尤其是离家较远的村邻，渴了可以直接到我家堂屋，自己拿杯子接茶喝。

茶水是祖母烧开水泡的。

我们家附近就有茶叶地，归属我们村小学。明前雨前的茶叶学校专门组织我们小学生去采，然后学校自己炒好卖一部分和送给各路诸侯，其余的茶叶我们附近的村民也可以去采了自己在家炒。

自己不炒茶叶，也可以在茶场买他们粗制的大叶梗子，很便宜，还很出茶，一把大叶梗能泡一大桶茶，茶味粗粝苦涩，但是特别提神。

我家大桶茶，用的也是这种大叶茶，所不同的是，祖母会在茶水里加上川芎和盐。

每次泡茶的时候，祖母都会告诫我，夏天太热，农业社做事出汗多，要补充盐分，所以要喝一点淡盐水，不能只喝白水。

我一直不知道祖母的川芎从何而来，不过有川芎泡在茶水里，茶水有一股川芎的香味，大大缓解了大叶粗茶的苦涩。

为什么要喝川芎茶？

祖母说是夏天干活容易上火长疔、跌伤碰伤、川芎有活血化淤的功效。

不过奇怪的是，就算每天都喝川芎茶，但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依然长了一脸（真的是满脸）的热疖子。

我家因为孩子众多，还有堂兄的孩子也在我家进出，所以夏天农忙时节，我家是从来不锁门的，真正的从不闭户。

隔壁庄子的乡邻到我们这边干活，带的水喝完了，就会到我们村的水井打水喝。

中国人有喝热水的习惯，就算是褐衣蔬食的农民，也不都是喝得惯生水的，有时候他们就会到村里讨一杯茶水喝。

这样的日子多了，就不是每一家都愿意给他们提供茶水了。

毕竟，每一口水，都需要人力从村口的水井挑到家里的水缸里，又需要用一把把辛苦砍回来的柴火把水烧开。

有一次，我娘到镇上买东西，看到了镇上有人用这种大搪瓷桶装茶卖，一杯茶五分钱，我娘觉得那个大茶桶很好用，就也买回来了一个。

从此，我娘负责挑水砍柴，祖母负责烧水泡茶，我家的大桶茶也营业了，所不同的是，我家的大桶茶，是免费的。

祖母心疼我娘挑水砍柴不容易，夏天一天起码要喝完两桶茶水，最热的双抢时节，三桶都打不住。

但是我娘说，我们家离水井近，家里人口多，反正自己也要喝水的，水和柴都不要钱，无非是费点力气。

有时候，我娘也会跟我们说，我们家孩子多没力量，在村里本来就没有人看得起，也没什么能帮到别人，一口茶都舍不得，有一点什么事，怎么好意思请别人帮忙呢？

我小的时候，祖母总是带着帆布手套，把带刺的杂柴砍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搬到灶下，用火钳夹着塞进灶膛烧火。

夏天，祖母上午下午都要在灶下烧火，头顶的发髻总是被这种柴火挂得一纽一纽的，脸上糊满了黑烟灰。

烧好的开水，祖母就用铝瓢一瓢一瓢地舀进放好了大叶茶、盐和川芎的大茶桶里，装满后喊我和她一起抬到堂屋，放到吃饭的八仙桌上。

后来，我也学会了烧开水，烧开水就变成我的工作了。

我烧好开水，泡好茶，喊祖母和我一起把水抬到堂屋。

一开始的时候，我娘还给大茶桶配了一个好看的木架子，后来用得太多，木架子垮了，再后来，大茶桶也坏了，换了一个又一个。

但是不管怎么坏，到了夏天，我们家的堂屋都会准时出现一个大茶桶，随时里面都会流出醇香的茶水。

我到今天还依然记得，隔壁庄子的大嫂正午干活，热得没有办法，到我家来喝水的情形。

我家没有电扇，我娘就请她在门口阴凉通风的地方坐着，递给她一把大蒲扇，让我们给大嫂端上满满一茶缸川芎茶。

大嫂一边大力地摇着蒲扇，一边咕咚咕咚地喝完一大杯之后，我娘让我们再倒一杯给大嫂。

第二杯茶大嫂就慢慢一口一口喝，一边喝，一边很大声地跟我娘说，你家的茶，放了什么，怎么这么香，喝了格外止渴？真是好喝！

我娘就会认真地告诉她茶水里放了些什么，好喝就请多喝一点。

有时候，大嫂也会说，经常到屋里来喝茶，真是不好意思，婶子挑水都多挑一些！

我娘总是说，一口水，又不值钱，不用这么客气！

在我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祖母去世了，烧水泡茶主力就变成了我娘和我，我牢牢记着祖母的叮嘱，一定是要放一点点淡盐在茶水里，但是川芎却不知从何而得了。

于是，我家的大桶茶就没有了川芎的香味，但是一样受到夏天干农活出汗多干渴的村邻的欢迎。

再后来，我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又飘零到遥远的北京，故乡的人也越来越少，干农活的人更少了，母亲也老了，我也再没有喝到过好喝的川芎茶。

梁实秋先生在文章的最后写道，“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烟。提起喝茶的艺术，现在好像谈不到了，不提也罢。”

而我，从来都不懂喝茶的艺术，但是，往事如烟，关于茶的记忆却从来没有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