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树下芋荷田 | 盛云树

作者简

李子树下芋荷田

盛云树

一栋三合头的品字小院，被周围的长竹掩隐着。碧瓦上铺就一层藓，育出肥厚的菡，几星黄花张飞着，贵妇人似的骄傲，给庄重气势的宅院，露出一点生动。古老的李子树下，叶盖丛生的芋荷田，伸出几茎芋艿花，一只蜻蜓立在尖上，要演化些诗意来。一时炊烟融化了清秀，李树一阵萧萧落叶飞舞为夜翳。

堂屋里，外祖公的像片挂在神龛上，双眉垂挂，银须冉冉，风骨逼人，被岁月漂白了的面上依的至高无上。一副烟黄的对联：阅世长松下，读书秋树根。已瘦尽肥颜。芋荷田一时风声水起，穿堂而过，垂帘动了一下，一只蜈蚣如岁月爬过了字面。外婆坐在神龛前与光阴一样瘦长。而我的童年是外婆淌走夜河的脚杆上叮着的一只蚂蝗，或是外祖公的仙踪路上的麋鹿肚脐上的黑蚁，可以忽略。而我不能忘记。

每年五黄六月，芋艿开挖的时候，李子也熟了。婆总让果子长留在树上，等它血红透底自然蒂落。魏巷的孩子们守在树下，等着果子落下，又跑着抢着捡到一起，排排坐，吃果果：

“点点班班，脚踏南山，

南山好果，一人两颗，

你有我有，吃了就走。”

后来长大成人，婆也要给我留着，或让母亲给捎带回来，一直到花残果败树老心空。

如今有了宇儿，外婆好象很遥远了。仿佛一栋破旧的老屋，几只麻雀飞过的竹林，或是石桥上钓竿长长牵挂的浮筒子，几尾小鱼勾引出的鱼翔浅底，北雁南飞与秋水长天？外婆是往年李树上的蝉蜕，半夜里的一声狗唁。时常想起便有些欺心，几年起心去的，又被意料之中的事拖延了，一直延宕到母亲带信来说外婆快西上，才从许多的理由中毅然决定去望一眼想我的外婆。

到了外婆家，院门大开着，空无一人。正屋的木骨窗透出灯光，我牵着宇儿走到外婆的房间，她躺在床上已说不出话，一身当年穿著。如豆的灯把阴暗的屋子辉杀出一道精圆的环，直逼得油烟绕梁直上，在屋顶上兴风作浪。外婆见了我，好象才从什么地方回来，眼里似不相识认，她闭上眼睛。我握着外婆的手，她突然睁开眼，嗫嚅半天，从身上摸出一包东西，宇儿的小手早在我之前接过来，解开看是数颗干枯的李子，他随手扔了。外婆很伤心，虽不能说话，泪水淌满一脸，我怒气地在宇儿的屁股上一巴掌，害怕地捡起那包李子，站在外婆面前。外婆拉过我的手，把李子放在手心把我的五指捂成拳，只有无尽的泪水沿着她纵横的脸流成一片苍凉的阡陌。

我走出来，姑爷和姨娘们已经来了，问我：“回去了么？”我叹口气，走出了院子。

站在芋荷田边，芋荷正盎盎然，李子树上大半枝芽已枯死，布生满青苔。活着的一枝挂吊满晶莹的李子油，挂不着的掉到芋荷田里打歪了几片叶子，我心里涌出一股不平和苍凉：芋荷年年碧，李树岁岁苍！

傍晚的时候，外婆脸上已上土色，舅娘和姨娘们围在床前哀哀地哭泣。姑爷们忙着打纸钱，收拾灵堂，落气钱和送魂炮已备着，即刻就点燃，突然的外婆又缓过气来，悠悠的不舍离去。大家松了口气，心里便有些盼着了，仿佛江口的悬棺，吊了千古。

魏巷已是夜阑人静。灯光从院门挤出来，把苍老的李树蛇虬一样映在芋荷叶上，幽微黯然演绎着一件神秘的往事。

我问过外婆，这芋荷田为什么是三角形？她说是四角山的一只角。从院门走出来，走过三角的一边连着一座石桥，跟三角构成一个正写的"4"字，三角的三边相等，而李子树正好在十字桥头。李树是外祖公从四角山天皇庙挖回来的，当时栽了三株，独独活了一棵，恰是落了好地脉。老树空洞，早年有大蟒寄生。外婆讲，一年六月天气，外婆抱着襁褓中的幺舅在树下乘凉，忽觉惊风一过，一条青蟒从树上探出头来，当即把她吓昏。那蟒揭了幺舅的小帽，游过芋荷田，缠在一笼苦竹上，只听竹子劈啪响，倒了一坝，头上生出一朵红冠来，复入芋荷田不见了。至此，人人说外婆的屋基是藏龙卧虎之地，要出大人物，开始显象了。再看舅的面相，下巴上有颗痣，毛 就有一颗，舅在魏家是出类拔萃的，有许多的与众不同，大有外公的风范。婆请过地理先生看过地脉，先生给婆一张帖子：

厝屋品字外地塘，读书竹屋起家庄；

人才大旺进田地，贵子声名达帝乡。

又道：

苍苍翠竹绕院傍，堪笑其家好画堂

瘟疫怪事定相加……

（后一句先生没写），遵照地理先生的指化，婆在神龛前置了香炉盔，昼夜香火不断。消息传的很远，连眉山、洪雅、仁寿的一些人都来找外婆。我放学回来，还见她们念念有词。

那年代，这些事大都发生在晚上。时常发现桥头和芋荷田边有不少的纸钱、香烛，或一只簸箕上一只碗横着筷子插把剪刀，上面滴着鸡血洒着白鸡毛。通常都是在夜半三更，一阵狗唁，一溜火把飞着火老鸹在桥头上，映得窗子血红；过半天听得阴唱武唱，调声吆吆，火光一灭，一刻便寂死人。偶闻，打诧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牵了我的心思渺渺的远去......朦胧中房门“咕——儿——呀，呀”一惊魂，把我从遁甲术中拉回来，魂不守舍。外婆带了一身寒气进来，幽幽的点着油灯，仿佛从棺木里出来，冰了我肉，一夜独寒。

舅升高中时，出了一件意外。当年备战备荒崇尚军事化，舅是谢家中学的红卫兵团长。夜间拉练到保胜的金岗山，从和平走硝井沟分两路，另一路走公义。路上，一面队旗不慎丢失，叠回原路和一位叫贵强的同学寻旗，山道崎岖逼仄，舅失脚掉下悬崖。虽没丢命，回家后却害了一场大病，魂不附体。婆的司刀令牌法子挽尽，也不见舅好转。婆要舅跪在神龛前祝揖，舅便大叫：“打倒孔家店，消灭封资修。”婆却不管，又牵着他耳朵点着清油灯到十字桥上，对着桥下的影子大声喊：“元安唉，回来没有？”我便在舅的床上拍着枕头大声应：“回来了！”

突然舅又被婆杀猪般拉进来，罩在背篼里燃着一把纸钱，菜刀刷把刀光剑影砍过，舅在背篼里脸上烙了许多火泡，越发的不象人了，婆依旧努力着，要舅会阴转阳。

舅已不能上学，一个寒冬腊月的傍晚，婆养的一只鸡公惊爪爪地叫起来，婆从外面跑进来，说是叫魂鸡。一把捉了提刀砍掉鸡头，甩过房脊。婆提着无头鸡走到舅的床前，把血洒在舅熟睡的脸上，血顺着他的额际流入鼻端，逶迤在他美髭的唇，我点灯跟在婆的后面，突然那无头鸡扑腾起来，血溅横飞，舅惊吼一声仿佛倒了一面墙。在蚊帐倒下的混杂声里一杆子戳到我的脑门心，手中的灯霎时掉了，黑漆漆如铁锅盖顶，忽见红光一闪，我惊叫一声：“家婆”，没有人答应。我抱头一趟跑到野外，回头看到房上一道白烟夹着火光冲到夜空。魏巷社上的人一声呜吼，锑盆瓢桶嘈杂中有人在喊：“火烧房子，打火啊，——打火！”外婆在院里呐喊着，火已长成雄姿，卷着黑风呼摇在竹林上，我站在田坎上已迈不动步，天空中一张粉脸怪笑着。舅站在十字桥头，脸上的鸡血映照着火的雄风，青瓦的翠响与冷水相见的声浪，惊动了四方，把天映红了半边。

天亮的时候，瓦砾废堆里还飘着湫烟，芋荷田露出了黑泥，几条小鱼睁着白眼。我走到房后，檐沟里的鸡头张着嘴，仿佛是从土地里钻出来，一条野狗来把它叼走了。

家婆屋毁了，母亲来接我回家，学籍也转回老家保胜。舅的一生废了，成了阵发性精神病人。后来舅接了舅娘，我去过一次，李子树下十字桥头立了个吞狗（钟馗），铜铃眼，血盆口，依稀记得几个字：敕令泰山。也不十分清楚，天下却并未因此而太平，倒仿佛觉得它会吃人。

猛听炮响，外婆在酉时走完了她艰涩的一生。天上的一颗星特别亮，我确信外婆羽化成仙。

“婆，永别了！”

婆逝后，舅的精神光复了几日，叫我和茂林表弟砍了李树备办丧事。李树倒下时，芋荷叶上的露水一下不见了，挺立的叶盖低垂披靡。吭嚓，塌了一方山，枯了河的水，一时失了元气。舅走到李树下，树头空心里积着厚厚一层腐木败屑，他痴痴地望了半天，跪在地上，双手刨开腐朽，一条青蟒盘在树根，端公闻声走出来，忙插香烛，设置祭祀。

外婆下光是十月十七，阴天，青蟒随葬在婆的墓底。

完了外婆的丧事，舅的旧病复发，一去无归。我走到芋荷田，这恒古的三角，象一道符，世道的变迁，万众的践踏，竟未使它变形，是因为三角是力的最高恒定，还是李树的钟神造化？昨日生白的树头今日变成血黄色，我似乎看到革命的外祖公被砍掉了头颅，喷血的颈脖在申冤，一个读书郎，一部春秋史，一声长歌哭，一条不归路......我将外婆留下的李核埋在芋荷田角。远闻四角山上的天皇庙传来荒荒的钟声。

走到婆的坟地，我跪下去，不知是为婆还是为舅，为李子树还是芋荷田，那些过去了的关于命运的故事，祖功阴德，都变成了一条蟒。

因为，那蟒确是少年幺舅。

作者简介

盛云树，四川省彭山区李密故里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彭山作协副主席。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