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钧宏:马连良先生的八个“最”
我们现在讲究世界之“最”,有很多的“最”。不是罪状之“罪”,是最新、最美、最好的那个“最”。我觉得马先生作为须生行来说,共有八个“最”,八个Number one。
第一,马先生成名早,享名时间最长。因为现在我们一提起须生往往就讲“四大须生”“马、谭、奚、杨”,或是“马、谭、杨、奚”。不管怎么说法,马先生总是挂头牌。这种提法往往招致出一些误解,仿佛马先生是在“四大须生”形成的时代成名的。实际上马先生老早就已经成名,而且享名了。“四大须生”的产生是对比“四大名旦”而来的。“四大名旦”的形成是在二十年代,“四大须生”是在三十年代末期、四十年代初期(才)形成的,这里边差了一大截子。在跟“四大名旦”同时能唱平,能分庭抗礼,能独树一帜的,在老生里,那时有余、马、高——余叔岩、马连 良、高庆奎,那是公认的三大流派。不过作为马先生来说,虽然名字列在余叔岩之后,那也是非常不简单的。因为那时候是谭派的天下,马先生跟高先生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和余叔岩争一日之短长,而且能够跟“四大名旦”分庭抗礼,那更不简单。而且马先生一直到最后去世为止,始终永葆艺术青春,始终享有盛名,这一点在须生行里是一个了不起的现象。所以说他从成名到享名,基本上一帆风顺,而且时间最长。
第二个“最”,是马先生的群众面最广。这一点多少要解释一下。作为一个流派演员,应当有他的基本观念。比方说,在余、马、高那时候,余先生的基本观众是什么人呢?达官巨贾,学者名流,有一部分行家。余先生的观众面比较窄,但是身价却比较高。高先生情况不大一样,高先生主要的观众是商业界比较多,市民层比较多。虽然面比较宽,但就当时来说身价要差一些。马先生则兼而有之,既有达官巨贾、学者名流,又有商业界,又有市民阶层;并且另外还有一个比他们多的,那就是在当时中学生和大学生中热爱京剧的,也比较推崇马派,是马派观众。所以马先生的观众面最广。解放后那就更广了,工、农、商、学、兵,还包括家庭妇女在内。
第三,作为马派艺术来说,他的剧目包括创作的剧目最多。在这一点上,周(信芳)先生创作的剧目也相当多。但流派剧目能够保留下来、而且得到推广,马派剧目的比重要胜过麒派。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第四,马先生灌的唱片最多。民×十八年(一九二九年)灌了一大批,那是马先生正好的时候。以后高亭、百代、胜利、蓓开四大唱片公司全灌过马先生的唱片。一直到解放后,一批一批又灌过十几个唱片,有的是唱段,也有整出的。
第五,就是马先生最讲究服装、扮相,注意扮相美,注意服装的革新。在这方面,应当说梅先生最早,马先生可以和梅先生并列。但是我觉得马先生和梅先生也有一点不同,即梅先生的创造革新,大半都落实在他自己的独有剧目上;而马先生不仅对自己新排演的剧目讲究服装、讲究扮相,就是对一般传统戏的服装扮相他也非常讲究。今天我们看到的老生戏,不管是什么派,从服装道具来说,基本上已经马派化了。马先生对服装道具上的改革和创新,对生行来说,那是有很大的贡献 的。
第六,马先生最善于发挥传统戏曲音乐的优势。我认为这在京剧界里他是头一份。他最重视乐队,在乐队上有他的创造。比如铙钹,过去文场上没有(专职)铙钹,文场铙钹由月琴代。自从马先生开始把铙钹改为专职铙钹,专职的铙钹跟月琴代的铙钹劲头就不一样。“仓——切切切切”这一下,舞台气氛便截然不同。又比如像弦子,月琴和胡琴的互相配合,刚、柔、阴、阳、软、硬这些地方,马先生都有讲究。马先生不仅重视文场,他还特别重视武场。比如他对鼓佬乔玉泉先生(就是戏班里官称“乔三爷”的那位)重视的态度,马先生对于乔先生的鼓点的要求,不但要求“尺寸”要打出节奏来,打出感情来,而且还要求乔先生能够利用“锣经”的特点打出俏头来。我的体会是,听马先生的戏,看马先生的表演是一种美感享受;同时听马先生的乐队,不管是文场,还是武场乐队的演奏,同样是一种高度的美感享受。因为马先生最善于发挥传统戏曲音乐的优势。
第七,马先生最重视整体性。大家都知道马先生很注意所谓“三白”——小袖、护领和靴底要 白,尤其是他对龙套,宫女、丫环都有规格要求,这一点是很突出的。除此之外,马先生的整体性强还表现在从前台一直到后台,从演员一直到乐队的完整统一。他不怕别人“咬”他,他愿意众星捧月,他不愿意做光杆儿牡丹。正因为他重视舞台艺术的整体性,他才赢得了那么多的观众。要争取观众,就要对得起观众;要对得起观众,还不仅仅是我马连良自己,而是我要求整个舞台上成为 “一棵菜”。马先生这“一棵菜”跟一般的“一棵菜”还不大一样。一般的“一棵菜”,就只说舞台上创作的“一棵菜”;而马先生的“一棵菜”,是前台、后台、演员、乐队作为一个整体是统一的。
第八,马先生最重视形式美。戏曲艺术是一个以表演为中心的综合艺术。节奏化、程式化和虚拟化的表演,都需要用形式来表现。马先生特别重视这个形式美。就拿马先生出场的台风来说吧,他一出场,就像一块磁石一样,马上把观众的眼光全吸到他身上了。这点功夫他是怎么得来的呢?一句话半句话说不好。我想大概跟他的台风、扮相有关系,跟他的锣鼓节奏有关系,跟他的上场动作有关系。
最后,我还要谈一下马先生的创造性。他开拓了老生行当的表现领域。过去老生行当有分工:唱工、念白、做工,但是他把这几个分工结合在一起了,他创作的剧目,他排演的新戏,也都是唱工、做工、念白并重的戏。在这个问题上,马先生对京剧事业的贡献,相当于王瑶卿先生。王先生是把青衣、花旦、闺门旦的优势集中在一起。马先生也是如此。
评价马先生艺术上的创造性一定要排除一些偏见。什么样的偏见呢?我以为,我们不要用“谭派”的正统观念来要求马先生的唱腔,来要求马先生的唱法。虽然说马先生是从“谭派”里继承过来的,但他后来有所发展。因此,我们如果以“谭派”作为正统来要求马先生,那马先生就未必及格。但是马先生的好处有些地方会超出“谭派”之上。这是我的看法。其次,也不要用湖广音、中州韵来要求马先生的念白。如果那样要求的话,马先生的念白好像也不符合传统的规范。
再次,就是不要把讲究形式美和形式主义等同起来。如果能排除这些偏见的话,我觉得对马派艺术就可以作出一个比较适宜的评价。
关于马先生的唱法,翁偶虹先生写了一篇文章,真是面面俱到。他说:“马先生的唱法有他的特点:'俏皮、流利、舒展、灵巧’。”这说法完全对。马先生的唱法是有这些特点。不过,我觉得他的特点是形成马派唱法的一个总风格。在总风格中,可以根据不同的剧目,不同的人物,不同的规定情景,来表达不同的感情;也就是说他的总风格是一种很漂亮,很流利的总风格。但是,根据不同的剧目,他有不同的内容,他表达了不同的感情。马派的唱法,最大的特点就是“唱中有做”。听他的唱,包括听他在广播里的唱,就好像联想到他在舞台上的表演。他的唱里带着表演,也就是说,他的唱能够唱出人物的神韵来,唱出人物的气质来,唱出人物的个性来,唱出人物的感情来。特别是在一些对话性的唱段上更突出。像《甘露寺》中“劝千岁……”那一段唱,从转 [流水] 以后,能够要下七八个“好”来,这些唱腔生动地表现了人物,表现了乔玄有意识地夸张刘备手下那些大将们来说服孙权,来打动吴国太“将计就计结鸾俦”。他的腔流利归流利,俏皮归俏皮,但是根据不同的戏,不同的情景,又有不同的表现。马先生的念白,我们也不能完全拿湖广音、中州韵来要求。最突出的地方,第一是听得懂,一般人都听得懂,听得清楚,而且有节奏、有性格,甚至于有的戏接近于口语。对于马先生的念白是有公论的。但是,过去有些人对这个问题却另有看法。我觉得这是正统观念作祟。在今天来说,如果是走群众路线,能争取广大观众,马先生的念白是值得我们继承的。
马先生的做派,也是群众公认的。我认为马派之所以成为一个很重要的流派,它的形成,它的发展,以及流行、推广,主要因素有四:一是马先生有深厚的功底。再一个是他有创造才能。再一个是他走的群众路线。就拿他的念白来说吧,内行过去认为不合乎传统的规范,但马先生不见得不懂“谭派”念白的念法,而是有意识要走群众路线,要让观众听得懂,听得清楚,故而力求口语化。他迈的是时代的步伐!我是这么想:深厚的功底,创造才能,走的是群众路线,迈的是时代的步伐,因此马派的形成、发展,是时代之音,他能随着时代前进而前进。同时,他还非常懂得观众心理,能适应观众的心理,这不是用一种商业性的竞争方式去“迎合”观众,而是用他自己艺术的魅力来征服观众,这一点是最可贵的。
(徐彦根据录音整理)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