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重寿:朝鲜高句丽壁画与南京的影响(一)
作者/祝重寿,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博士、教授。
南京是六朝(东吴、东晋、宋、齐、梁、陈)故都,后来南唐、明初、太平天国、中华民国也一度为都,可称“十朝古都”。南京历史悠久,文化昌盛,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南京早在六千年前就已出现了原始文化(北阴阳营文化、湖熟文化等),西周时是奴隶主封地,春秋末期吴王夫差在此筑城,铸造青铜器,是为吴文化。
后越灭吴,范蠡也在此筑城,接受越文化。后楚夺越地,又接受了楚文化,手工业、商业大发展。秦始皇南巡路过南京,开通驰道,使南京交通便利,并带来中原北方文化。可见南京早在汉以前就已兼容南北文化。汉时南京金属冶炼技术更加发达,铜、铁器普及。所有这些都为六朝经济、文化大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六朝工商业进一步发展,东吴孙权时造船业、航海业发达,大海船远达台湾、辽东、高句丽(朝鲜)、扶南(柬埔寨),孙权曾派康泰、朱应出使扶南,使东南海路进一步畅通。六朝经济繁荣,物产丰富,手工业发达,盛产丝绸(锦绣)、瓷器、铜镜、纸张等,海外又运来香料、珠玑、翡翠、珊瑚、犀角、象牙等,都荟萃南京,可见当时中外交流之盛。
经济繁荣必然带来文化昌盛,六朝南京设有儒学、玄学、文学、史学等学馆,研究学术,培养人才。南朝名著大多是在南京写成,诸如刘义庆《世说新语》、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昭明太子《文选》、谢赫《古画品录》、法显《佛国记》等等。
当时南京画坛大师如云,杰作如雨,六朝大家(诸如曹不兴、卫协、戴逵、顾恺之、陆探微、僧佑、张僧繇、萧绎等)几乎都在南京从艺,他们就构成了一部六朝美术史,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世纪三国东吴曹不兴开创了南京六朝美术史,曹不兴的学生是卫协(西晋),卫协的学生是顾恺之(东晋),顾恺之的学生是陆探微(南朝刘宋),一脉相承,都是六朝时的一流大师。其中曹不兴、顾恺之、陆探微,再加上南梁张僧繇,合称“六朝四大家”,这四大家都活跃于南京。南京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三大家,分别创造了三种风格范式,作为南京样板,广泛影响了全中国,乃至朝鲜、日本。
但是非常遗憾的是589年隋灭陈,“城邑宫阙,并荡耕垦”,六朝繁华之都,顿时成为一片瓦砾废墟。此后又历经几次南京大屠杀(诸如金兵南下、太平天国、日寇侵华等),南京文化毁灭殆尽,现存古建多为清末以后重建,六朝文物非常罕见。这些都为我们今天研究六朝美术造成了极大的困难,我们只能从古文献的片言只语中去猜想、想象当时美术的艺术风貌。
中朝两国山水相接,两国人民自古以来友好交往,朝鲜一直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相传早在3千多年以前,周武王分封箕子于朝鲜,就把中国先进的经济和文化带入了朝鲜。战国以后,中国东部燕、齐、吴、越等地人民为躲避战乱,不断移居朝鲜,带去了农业生产技术和铁工具。汉初燕人卫满率领千人投奔朝鲜,后自立为王,建都平壤。
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平定卫满,设置乐浪等四郡,平壤乐浪汉墓就出土有大量汉代文物,涉及金属工艺、丝织工艺、漆艺、陶艺、玻璃等工艺美术。此后朝鲜三国时期(-1---7世纪)与中国汉魏六朝,新罗统一时期(7---10世纪)与大唐帝国,高丽时期(10---14世纪)与宋元,李朝时期(14---20世纪)与明清,一直友好交往,文化交流从未中断。
高句丽是朝鲜三国之一(还有百济和新罗),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7世纪,活跃于东北鸭绿江两岸,前期(3--427年)建都于吉林集安(辑安),313年高句丽攻陷乐浪、带方,继承了这里盛行的汉文化。广开土王时(392--412年)强盛起来,向外扩张,南达朝鲜中部,北有辽东大部。
《好太王碑》就是为他树碑立传,歌功颂德,作于414年(5世纪),有一千多字,书法继承汉隶,初成楷书,正是隶、楷过渡形态,此外还含有篆意、草意,书写自如,可谓丰富多彩,气象万千,但万变不离其宗,整个看上去又匀称严正,雄健古朴。北方胡人学习南方汉人文化,北碑学习南碑,其实北碑、南碑很接近,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只是地方不同而已。
5世纪的北碑《好太王碑》也是学习南碑,例如南京象山琅琊王氏墓群出土的墓志,这些墓志大多作于4世纪,属早期南碑,也是楷书带有隶意,正值隶、楷过渡。(东晋琅琊王氏家族堪称书法家族,大名鼎鼎的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就在其中,南京王氏墓志中,可能就有王羲之笔迹。)《好太王碑》还与差不多同时(5世纪)的著名南碑二爨,尤其是《爨宝子》(405年,5世纪初)相近,前后相差不到十年,也是楷书存隶意,恣肆更雄奇,而《好太王碑》还存篆意,显得更加古朴。
高句丽427年迁都平壤(朝鲜),集安就成了陪都。高句丽文化和艺术就集中在这两都。6世纪高句丽开始衰落,668年为唐所灭。高句丽一直与中国内陆交往,文化深受中国影响。高句丽人能歌善舞。高句丽美术以墓室壁画成就最高。
高句丽墓室壁画始于4世纪,终于7世纪,一直受中国影响,主要集中在两都附近。集安发现20多处,平壤发现30多处。高句丽壁画分早、中、晚三期。
高句丽早期壁画,主要是4世纪,主要在首都集安洞沟古墓群,以舞蹈墓、角抵墓、三室墓为代表,此外还有朝鲜平壤安岳三号墓(357年)等。多为封土石室墓,石壁抹灰,涂白彩绘,勾线平涂,工笔重彩。主要画墓主人生前生活,诸如夫妇坐像、牛车、狩猎、舞蹈、角抵等,墓顶画日月星辰、流云、花草等。深受中国汉画,尤其是汉墓壁画影响,但衣冠服饰仍有本民族特点,生活气息很浓。
舞蹈墓中最精彩的壁画是《舞蹈图》和《狩猎图》。《舞蹈图》画上下两队舞人跳舞,上列5人,下列7人,互相对比,互相衬托,相得益彰,舞人大同小异,重复排列,形成节奏,富于节奏感,装饰性很强。此画还是研究朝鲜古代舞蹈的难得的形象资料,说明朝鲜人自古以来能歌善舞。
舞蹈墓——牛车
《狩猎图》“人大于山”,笔墨酣畅,三人骑马射箭,追逐猎物,大同小异,也有节奏感。山如波纹,增强了画面的装饰性。
此外舞蹈墓中的《角抵图》、《牛车》、《仙人吹角》等也很精彩。
角抵墓中的《角抵图》画二人摔跤(角抵、相扑),一人裁判,二人只穿短裤,抱在一起,难解难分,生动有趣。高句丽早期(4世纪)两都三墓都有《角抵图》,说明角抵(摔跤、相扑)当时极为流行,上述舞蹈墓和下面要说的平壤安岳墓中的《角抵图》画二人对峙,都在寻找突破对方的机会,也很有趣。
角抵是中国古代体育项目,历史悠久,早在原始社会末期就有,周时属国家军事体育,汉时独立,普及民间,成为民间体育和节日娱乐活动,汉画中就有所体现,并传到朝鲜、日本,以至于高句丽如此流行。
角抵墓壁画
后又传到日本,演变成日本特有的相扑,平安时代(794--1191年)在宫廷贵族中流行,镰仓时代(1192--1333年)在武士中流行,室町(1338--1573年)、江户(1603--1867年)时才普及到民间。
三室墓壁画也画墓主人生前生活,诸如宴饮、狩猎、战斗、托梁力士、武士等,画风同上,也受汉画影响。日本学者说此墓是5、6世纪的,似乎有些晚了。
三室墓壁画——战斗
三室墓壁画——托梁力士
朝鲜平壤安岳三号墓,即冬寿墓,建于357年,冬寿原本燕人,336年率众去高句丽,有些像上述汉初卫满投奔朝鲜。东晋王朝为牵制北方十六国前燕,拜冬寿为侯,冬寿可享受东晋宫廷文化。一说此墓为高句丽美川王陵(300---331年),似乎太早了些。此墓画墓主人冬寿生前生活,诸如夫妇坐像、大出行以及当时日常生活风俗画。
《夫妇坐像》,细致华贵,与其他壁画迥然异趣,男主人褒衣博带,汉官威仪,女主人雍容华贵,娴静优雅,画风细致严谨,色彩华丽,有贵族气,在高句丽壁画中画得最精细,很像东晋宫廷艺术,很有可能是东晋朝廷派南京画师去高句丽画的。
如前所述,前有卫满带去中国文化,后有百济引进南梁工匠,看来此事屡见不鲜,更何况冬寿又是东晋王侯,有资格、有条件享受南京宫廷文化,至少说此画受南京宫廷绘画影响,应不为过。有人说此画受顾恺之影响,但此画画于357年,这时顾恺之才十岁。
不过可以说此画与顾恺之共同体现了东晋画风。南齐谢赫《古画品录》中说“古画皆略,至协(西晋卫协)始精。”东晋顾恺之学卫协,也画“密体”,细致严谨,与此壁画画风相近。但此画与顾恺之画相比,精细有余,生气不足,不及顾恺之成熟。
《大出行》,此画很大,长10米,高2米,人物众多(250多人),浩浩荡荡,经千年屋漏、风化,漫漶不清,远看仿佛美国波洛克抽象表现主义,气势磅礴,酣畅淋漓。近看千军万马,刀枪如林,“车辚辚,马啸啸,行人弓箭各在腰”,队伍行进,并有乐队伴奏,有声有色有节奏,声势浩大,表现出墓主人生前势力显赫,气焰嚣张。
大出行——仪仗
舂米
厨房
前有兵马开道,后有主人牛车相随,周围护卫环绕,前疏后密,互相对比,互相衬托,相得益彰。类似车马出行,汉画(画像石、壁画)中很多,明显受汉画影响。
日常生活风俗画,描绘了车库、牛棚、马厩、厨房、肉库、水井(杠杆)、碓房、门卫、仪仗、乐舞、角抵(摔跤、相扑,上面提及)等,几乎包括了地主生活的方方面面,真实生动,可见当时(4世纪)当地(朝鲜)社会风俗,是我们今天了解当时社会历史的可靠的形象资料。
这些壁画上的建筑都是直线,是用尺子画的,非常工整,而人物曲线造型,委婉生动,互相对比,互相衬托。上述风俗画,汉画(画像石、壁画)中都有,也受汉画影响。
总之,高句丽早期壁画勾线平涂,工笔重彩,简朴生动,稚拙有趣,虽受中国汉画影响,但仍有鲜明独特的民族特色和地方特点,这才是最宝贵的。
上述南京三大师,先说顾恺之,顾恺之活跃于东晋时期,东晋(317---420年,四、五世纪)建都南京,偏安江南,文化艺术繁荣昌盛。与此同时,北方五胡十六国战乱频繁,北方胡人逐鹿中原,积极学习南方东晋汉人文化、典章制度等,竞相进行汉化改革,东晋美术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北方的样板。东晋文化影响到北方,已是十六国后期(5世纪)了。这时北方才逐渐安定下来,美术事业才开始起步。北方又影响到东北和朝鲜。
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东晋最伟大的画家是顾恺之(345---407年,四五世纪),他是无锡人,他与他的老师卫协都是中国最早的插图艺术大师(参见拙作《中国插图艺术史话》,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他还是中国佛画大师,曾在南京瓦棺寺画壁画《维摩诘》,“清赢示病,隐几忘言”,非常传神,将一位印度居士画成了东晋名士,因此轰动一时,号称“瓦棺三绝”之一,他对外国佛像进行中国化、精致化、文人化改造,功勋卓著,可惜他画的佛画没有流传下来。
顾恺之《洛神赋图》局部
顾恺之《洛神赋图》局部
他画裴楷添上三毫,画谢鲲置于丘壑,这些都说明他注重“传神”,“以形写神”,他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这对中国画后来发展有重大影响,其画传神,一方面是指画中人有神,表情生动,富于性格;另一方面是指作品有神,表现出作者的思想感情、审美趣味。其画曲线造型,细密连绵,如春蚕吐丝,如春云浮空,如流水行地,非常自然,非常轻松,非常成熟。
《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传图》三幅横卷传为顾恺之画,实为后人摹本,但也体现出顾恺之画风,画中仕女优雅娴静,窈窕多姿,文人褒衣博带,表现出汉官威仪,整个看上去,生动传神,文静典雅,曲线造型,轻松自如。
北魏漆画屏风,顾恺之画风
顾恺之活跃于4世纪,影响到5世纪。山西大同(北魏前期首都)司马金龙墓(484年)出土的漆画屏风(残片),上画孝子、列女故事,其中仕女娴雅文静,窈窕多姿,文人褒衣博带,汉官威仪,与顾恺之画风相近,可能就是以顾恺之的画为底本(样本)制作的(参见拙作《中国工艺美术史纲》,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出版)。可见顾恺之画风不仅影响到佛教美术,还影响到世俗美术、工艺美术。
北魏漆画屏风,顾恺之画风
北魏漆画屏风,顾恺之画风
北魏漆画屏风,顾恺之画风
南京顾恺之典雅文静的画风,作为当时风范、样板,风行南方,影响北方,广泛影响到十六国后期、北魏前期(5世纪)、南朝刘宋(5世纪),西至敦煌,东到朝鲜,影响之广,实为罕见。他继承了西晋卫协,启发了南朝刘宋陆探微,为中国美术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可以说5世纪就是顾恺之的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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