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77章)
第77章 太子忧心 宰相发力
当735年春天来临时,武惠妃开始操心李瑁的婚事。
这日,李林甫让武玉娘进宫捎话给武惠妃,为了彰显寿王的地位,寿王所娶的女子宜出自崔、卢、郑、李、王等世家大族,李林甫已在为寿王仔细物色。
武惠妃点头笑道:“姊姊,你告诉李侍郎,他一心为瑁儿谋划,我不会亏待了他。李瑛娶的薛氏,小家小户的,不值什么。”
武玉娘笑眼弯弯道:“什么亏待不亏待的,哥奴能为寿王效力,便是哥奴的荣幸。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寿王好了,便是妹妹好了,妹妹好了,咱们便都好了。”
“好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看姊姊鲜妍的容色,便知道李侍郎的肥水,都已流在姊姊的田里咯!”听武玉娘一口一个“哥奴”,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俩的亲密关系似的,不由打趣她道。
“哎呦喂,妹妹怎么也打趣起我来了?姊姊都半老婆娘了,还能鲜妍到哪里去?倒是妹妹,端的是二八小娘子一个!你看看,这吹弹可破的皮肤,这不盈一握的腰肢,这娇艳欲滴的红唇,便是姊姊看了,也心跳得紧呢!”武玉娘啧啧赞道。
“姊姊,李侍郎能说会道,你和李侍郎在一起久了,愈发会说话了!”
武惠妃说的也是实话,自裴光庭733年病逝后,一晃已有两年。这两年来,李林甫公然出入裴府,和武玉娘出双入对,长安城的高门大户谁不知道他俩的私情?两人之间,也无非只差一纸婚书罢了。
武惠妃果然没有亏待李林甫,一个月后,李林甫从黄门侍郎擢升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加银青光禄大夫,与中书令张九龄、侍中裴耀卿一同担任宰相。李林甫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恨不得向全天下人宣布:“我李林甫终于当上宰相了!”当然,他最想分享这一喜讯的,是武玉娘。
为了报答武惠妃,李林甫当上宰相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废除太子李瑛。
李瑛出生于706年,自715年当上太子以来,一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因为他知道,他既不是皇后所生,也不是父皇的长子,他能当上太子,皆因母亲赵丽妃曾经得宠。但自从父皇有了武惠妃后,母亲便一日一日被冷落了下来。
726年,赵丽妃临终前,将他唤到病榻前,苦苦叮嘱他:“瑛儿,我已求过你父皇,无论如何,请他看在我当年尽心尽力伺候他一场的份上,让你长长久久……瑛儿,你千万要记住,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做非分之事,不要惹父皇生气……”
这些年来,母亲的话一直铭刻在他心里,本就小心翼翼的他,愈发谨言慎行,在父皇面前从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以免引起父皇任何不快。
但饶是如此,他依然知道他的太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特别是733年那场饥荒,父皇移驾洛阳,却让李瑁留在长安开仓放粮,任谁都知道这是父皇想让李瑁赢得天下苍生的爱戴!
734年,父皇又以李瑁开仓放粮、赈灾有功为由,在益州大都督、剑南节度使等品级之外,加拜李瑁开府仪同三司,开创诸皇子之先河。在父皇心中,孰轻孰重,还有谁看不明白么?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中书令张九龄、侍中裴耀卿、他师傅阿倍仲麻吕等都一直明里暗里帮衬他,以“太子是国之根本,若无过失,不可废黜”为由,劝父皇不可轻举妄动。但是,若父皇一心想要扶持李瑁,张、裴二相又能撑多久呢?李瑛心中一片茫然。
当李瑛心中迷茫时,李林甫已经在紧锣密鼓地部署废除太子事宜。李林甫下定决心,要扳倒张九龄。因为,张九龄是废除太子路上最大的障碍。
对于张九龄,李林甫可谓积怨已深。如果说之前对张九龄是嫉妒,那么,在得知张九龄极力反对李隆基提拔李林甫后,李林甫对张九龄已恨之入骨。
李隆基想要擢升李林甫为宰相时,出于君臣之礼,李隆基还是要征求一下中书令张九龄的意见,毕竟中书令是百官之长,对于官员提拔、罢黜有一定的话语权。
不料,张九龄却对李隆基说:“陛下,宰相位高任重,事关社稷,李林甫虽有吏才,但持身欠正。这宰相人选,只怕还需斟酌一番才好。”
李隆基下朝后将张九龄这番话告诉了武惠妃,武惠妃力挺李林甫。次日早朝时,高力士依然宣读了李林甫拜相的诏令。
当李林甫从武玉娘枕边知道了张九龄对李隆基说的那番话后,恨得牙痒痒道:“张九龄,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我李林甫的能耐!”
自李林甫当上宰相后,张九龄的担忧一日胜过一日。
张九龄出生于673年,李林甫出生于683年,两人相差十岁。
718年,张九龄因修大庚岭路有功,从岭南被召入长安,拜为左补阙,主持吏部选试。李林甫则在太子中允闲职上蹉跎了好几年。
720年,李林甫的姨父源乾曜担任门下省侍中,源乾曜儿子源洁为李林甫求取司门郎中之职,源乾曜说:“郎官应有才干声望,哥奴也能当郎官?”只是将李林甫从太子中允改为太子谕德。
张九龄对李林甫的关注,始于726年。
那一年,在御史大夫宇文融的引荐下,李林甫被提拔为御史中丞。因宇文融和中书令张说颇有积怨,指使李林甫一起向李隆基弹劾张说。
结果,不仅张说被罢相,连被张说赏识的张九龄也受到牵连,从中书舍人降为太常少卿,不久被调出京师。
后经调查,宇文融和李林甫弹劾张说,并非真正履行监察职责,而是闹朋党之争。李隆基各打五十大板,令张说致仕,令宇文融出任魏州(今河北大名县)刺史。但李林甫却毫发未伤,从御史中丞调任刑部侍郎,后来又担任吏部侍郎,一路青云直上。
通过这件事,张九龄渐渐看清了李林甫的为人。正是因为张九龄了解李林甫的为人,因此,当李隆基征求张九龄意见时,张九龄明知李隆基铁定了心要提拔李林甫,但依然犯颜直谏。
他只对李隆基说了前半句,他真正想说的还有后半句:“陛下若重用李林甫,臣只怕会有庙社之忧。”但这句话毕竟太重,他还是忍住不说了。
结果,李隆基依然擢升李林甫擢入相,张九龄无力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他不知道李林甫将要做些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力挺寿王李瑁为太子,而这必然掀起轩然大波。自古以来,因废储夺储而引发的流血斗争还少吗?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代明君贤臣用20多年时间开创的开元盛世毁在李林甫一个人手中!
忽然,他想到了远在崇山的王维,是时候让他重返朝廷,助他和裴耀卿一臂之力了!
当王维再次收到张九龄的亲笔信时,他知道,这闲云野鹤的日子,或许该结束了。
那次去洛阳面见张、裴二相,从他们的欲言又止中,他隐隐感到,张、裴二相希望他重返朝廷,绝非“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那么简单。这些年来,虽然他对朝中之事不闻不问,但李隆基专宠武惠妃,黄门侍郎李林甫力挺寿王李瑁等事,他略有耳闻。李林甫一跃拜相后,他更是明白了几分。
如今,当他细细看完张相用一手端严的小楷写的亲笔信后,更是什么都明白了。信中,张相语重心长道:“摩诘,东晋邓粲云:'夫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老夫以为,相比伯夷、叔齐,李聃更是大彻大悟之人,他不隐居山林,而是在朝为官。如今,朝中右拾遗一职尚无妥当人选,老夫和焕之一致以为,你堪当此任,不知你意下如何?”
读罢来信,王维放下信笺,陷入了沉思。这晚,在嵩山少林寺的禅房中,王维看着满天星斗,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兜兜转转,起起伏伏,不正是“小隐”和“中隐”么?
726年,他辞去济州司仓参军一职,耕读田园,和璎珞在淇上过起了“小隐隐于野”的生活。那个雨后黄昏,他和璎珞携手漫步乡村,他吟《淇上田园即事》,璎珞很喜欢“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昼关”一句。这一生,他最幸福的时光,永远留在了淇上……
730年,他辞去集贤院校书郎一职,策马扬鞭,过起了“中隐隐于市”的生活。这些年来,他寄情山水,踏遍河山,向高僧大德学佛,和三五知己闲谈。独居一室时,泼墨挥毫,著书立说,竟是不知时光飞逝……
如今想来,这两次辞官归隐,无论是第一次的“小隐隐于野”,还是第二次的“中隐隐于市”,虽然原因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官场中没有他愿意为之效力的知己。如今,当年待他恩重如山的两位上司都诚意相邀,他们的这份信任和期许,怎能不让他动容?他没有理由不欣然受命,没有理由不全力以赴,即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当远近各处寺院的钟声渐渐敲响,当原本严丝合缝的漆黑夜色渐渐松动,当早春清晨特有的清香渐渐侵入心脾,王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在漫天清辉中,他披衣起床,走到书案边,写下了“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缙”几个字。思忖片刻后,气定神闲地写了下去:“解薜登天朝,去师偶时哲。岂惟山中人,兼负松上月……”
当温古法师和王缙看到这首诗时,他已经在前往洛阳的路上了。唯尽心尽力,方不负所托。
因长安时有旱灾,李隆基及其臣子不断往返于长安和洛阳之间,几乎有一半时间住在洛阳。王维来到洛阳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张九龄。张九龄看见王维,顿时眼中一亮,招呼他坐下喝茶。
“摩诘,从今往后,这右拾遗的差事就交给你了。说起来,此番和你一起擢升为左拾遗的,也是你的故交。”张九龄目光中满是期许。
左、右拾遗都是谏官,分别属于门下省和中书省。虽只是从八品上,但因供职于朝廷中枢部门,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荐举人才等职,可以直接给皇上提意见,故为时人所重。相比王维之前担任的太乐丞、济州司仓参军、集贤院校书郎,右拾遗显然更靠近大唐的权力中心。
“多谢大人教诲,王维谨记在心,请大人放心。方才大人说的故交,不知是哪位兄台?”
“那个恃才傲物却唯独对你佩服的紧的江东汶水人卢纬卿是也!”张九龄捻须笑道。
“原来是卢兄,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王维很是高兴,他和卢纬卿十多年前便已相熟,两人都爱画画,常在一起切磋画技。
“摩诘,今年春闱,老夫让考功员外郎孙逖主持科举考试,所取多俊杰之士。天下英才为大唐所用,大唐千秋功业后继有人。”张九龄心情舒畅,就连他额上的皱纹和鬓间的白发都散发着喜悦的味道。
“古有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让周王朝天下归心。大人颇有当年周公气度,故天下士子竞相来归。”
“当今之务,乃招揽天下英才,使君子立于朝廷,小人无立足之地。如此,则圣上可功在千秋,百姓可安居乐业,天下可长治久安矣。”听了张九龄这番肺腑之言,王维踌躇满志,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全部才华献给张相,献给朝廷,献给这个伟大的时代。
这天,是王维担任右拾遗后第一次参加早朝。东方刚露出曙色,他已来到洛阳紫微城前等候。
紫微城始建于隋大业元年(公元605年),比长安大明宫更有岁月的沧桑感。即便在桃红柳绿的掩映下,依然不失其庄严肃穆。
此时此刻,紫微城外的百年槐树尚笼罩在雾气之中,城门上时有乌鸦的躁动声。九品以上官员渐渐到来,远远看去,官员手中的灯笼已汇成一片灯海。
王维触景生情,随口吟道:“皎洁明星高,苍茫远天曙。槐雾暗不开,城鸦鸣稍去。始闻高阁声,莫辨更衣处。银烛已成行,金门俨驺驭。”
卯正时刻,随着“吱嘎”一声长响,应天门向两边缓缓打开,文武百官手持灯笼鱼贯而入,步入紫微城三大殿之首——乾阳殿,按照品级大小和所属部门,手持笏板,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定。
王维抬眼看去,只见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等三人并肩站在百官最前方,依次奏事。
王维上一次见到李隆基,是在集贤院担任校书郎时。五年不见,岁月似乎并没有在李隆基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五十出头的天子,依然器宇轩昂、精神矍铄,不愧是盛世天子应有的气象!
“中书令张九龄夙兴夜寐、知人善任,天下才俊尽入朝中,此乃盛世气象,加封张九龄为金紫光禄大夫,晋封始兴县伯,食邑四百户。钦此。”
在高力士特有的绵长尾音中,满朝文武大臣纷纷向张九龄投去羡慕钦佩的目光。张九龄似乎不妨,想不到皇上竟会如此眷顾自己,忙躬身接旨。
李林甫却是心中一突,皇上这是要将张九龄捧到天上去了么?但面上却是笑眯眯的,点头向张九龄道贺。
张九龄圣眷之隆,一时风头无二。一连几日,朝中大臣无不纷纷上门道贺。张九龄起先还出面接待,后来实在撑不住,只好抱病谢客。
不过,当他看到王维写给他的《献始兴公》时,却是眼前一亮,特地邀请裴耀卿和王维一起来家中用膳。
“焕之,摩诘这首诗,甚合我意,你也不妨看上一看。”张九龄将诗稿递到裴耀卿手中,点头笑道。
裴耀卿笑着接过,朗声吟了下去:“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
“摩诘,你的诗愈发精进了。'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寥寥数字,便将张相的风骨跃然纸上,好诗!”
“焕之,摩诘,你我为人臣子,须知臣子手中的权柄,绝非一己之私器,而是天下之公器。臣子决不能公器私用,更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欲而坏了天下之公器,须知'欲壑难填,必以贿死’,是以共勉。”
在清风明月中,张九龄、裴耀卿、王维举杯畅饮。在这样一个太平盛世,值得他们去做的事很多,很多……
当张九龄、裴耀卿、王维在清风明月中谈古论今时,李林甫有些坐不住了。他知道,他必须做些什么,才能阻止张九龄再风光下去了。那天退朝后,李林甫一脸郁色地来到武玉娘府上。
“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又和张相政见相左了?”
“他何曾和我政见相同过?哪天若是相同了,也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我疯了,就是他疯了!”
“好了好了,至于如此生气么?不是和你说了么?他比你年长十岁,当不了几年宰相了,你就不能耐心等上几年么?”
“说你什么才好,到底只是一介妇人!”李林甫恨恨道,“虽说他这宰相的位子坐不了几年,但你没看他正处心积虑培植自己的党羽么?不说他如何笼络裴耀卿,也不说他今年春闱选出来的那些个什么才俊,只说他力荐的王维便什么都清楚了!我就不明白了,王维之前不是被贬,就是辞官,还辞了不止一次,不知张九龄对皇上使了什么妖术,竟又把他给捞回来了!”
“哦,是那个写“红豆生南国”的王维么?”
“正是!说起来,王维还和我堂兄有些交情。”李林甫接过武玉娘递来的酪浆,低头喝了一口。
李林甫第一次遇见王维,是在他堂兄李昭道的府上。李昭道出生于675年,是青绿山水画集大成者李思训之子,人称“小李将军”,和其父亲李思训“大李将军”齐名。721年,王维担任太乐丞,在岐王引荐下认识了李昭道。那时,李林甫担任国子司业,闲来无事,三天两头往李昭道府上跑。
一天,李林甫在李昭道府上遇见前来向李昭道请教山水画的王维。李昭道介绍他俩认识,并对李林甫说:“哥奴,你虽精通音律,但和摩诘相比,只怕要逊色几分。”李林甫嘴上说“久仰太乐丞大名”,心里却是不服气的。不过,当他听了王维的琵琶曲《六幺》后,便不得不叹服,这天纵之才绝非常人可有,倒真是嫉妒不来。更让他惊讶的是,王维不仅精通音律,于绘画上也颇有天赋,便是堂兄也对王维的水墨山水画青眼有加。
不过,时隔数月,王维因“黄狮子舞事件”一贬千里,从长安官场彻底消失了。直到六年前,王维回到长安,在集贤院担任校书郎,但不到一年便又辞了。当时李林甫在吏部任职,对王维这种行径嗤之以鼻,这世上竟还有这样自毁前程之人!
因此,当李林甫听说王维重返朝廷并担任比校书郎显要得多的右拾遗时,顿时明白,他此次重返朝廷,必定和张、裴二相有关。否则,凭王维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咸鱼翻生?说白了,他不就是张、裴二人的一颗棋子么?
“哼,凭你是什么棋子,休想在我手里翻出什么浪来!”李林甫将茶盏往案上一掼,眯起眼睛,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好了,好了,有惠妃在,凭他翻出什么浪来,又有什么打紧?”
“武惠妃?对了,你明日便进宫一趟,替我捎句话给她!”李林甫忽然眼睛一亮,嘿嘿笑道,“你只需依我说的去做,你信不信,张九龄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我信,我当然信,你让我办的事,我何曾有半点闪失了?你快说来听听,这样说半句藏半句的,倒叫人牵肠挂肚的难受!”武玉娘嗔了李林甫一眼,双手环到他的腰间,替他解下了沉甸甸的蹀躞带。
“莫急,莫急,咱们做完正事,我再慢慢说给你听……”李林甫将外袍随手甩到便榻上,一把搂过武玉娘,向床上走去。
他知道,武玉娘是他最得力的棋子,只要有了她,张九龄他们哪里斗得过他?群雄逐鹿,鹿死谁手?最后才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