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作品 | 嵇绍波:生命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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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的那个夏天,父亲从邮递员手中接过我的高中录取通知单的时候,看了又看,一半是惊喜一半是怀疑。父亲从没有想过,乡下的孩子还能到县城去读书,将来还能去考大学。那个时候大学生村里很多年才会出一个,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几乎是一个遥远的不可触及的梦,更何况父亲那年正好六十岁,是一个老人了。
好心的亲友劝说父亲不要再让我继续念了。父亲说,想当年爷爷七十九岁的时候身体还很好,还能下地干活。当着众亲友的面,父亲一口气挑完了一池粪,然后抹着汗说:就凭我这身子骨,二子三年高中还撑不下来吗!于是父亲顶着亲友和村里人的异样的目光,不顾一切地把我送上了高中。
作为一个农民家庭,除了在地里刨食外,再也没有其它经济来源了。为了供我读书,父亲全然不顾自己是年过花甲的人四处打零工,工地上帮人家抬砖头、拌石灰,什么重活累活脏活都抢着干,只要给工资。由于过度劳累,父亲终于病倒了,并且一病不起。一个月要吃药将近200元,90年代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父亲为了节省开支,自己到田垄地头挖草药熬汤喝,咬着牙坚持让我上学读书,有好几次父亲逼着母亲拿出给他看病的钱给我交伙食费。
虽然坚持服药治疗,父亲的病还是一天天地恶化。在我刚上高三不久的一天,我正好放假在家午睡。挖完野菜回来的父亲突然毫无征兆地倒在了窗台下。在父亲躺倒在地上舒醒过来,轻声呼唤我的时候,鲜红的血正从他的嘴里汩汩地涌着,已经在地上洇开很大的一片,有的已经干结。而父亲的眼窝凹陷脸色蜡黄,就象涂了一层金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九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着,打在身上就像一杆杆离弦的箭镞,但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一种遍及全身的彻骨寒意。
乡村医生说父亲的病很重,要进城住院。我们筹完钱慌乱把父亲抱上竹床,抬上早已候在码头上的挂浆船。父亲仰躺在竹床上,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在大哥竹篙推岸准备启程的时候,父亲缓缓地转过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母亲俯身将耳朵贴在父亲的嘴边,然后抬起头对我说,你父亲催你上学。我很想留下来陪父亲,站着没有动。父亲已无力说话了,手慢慢地举了起来,又猛地向下一挥,闭上眼睛不再看我。我感受到了那看似轻描淡写的手势里所蕴含的果断和决绝。父亲是下定了决心要我考上大学,不再重蹈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父亲在医院里又是输血又是挂“蛋白”,侥幸地与死神又一次擦肩而过。可是书我是实在无法读下去了,父亲气得对我发狠:“就是考个拾粪的,书也要念!”堂叔对父亲说:“让二子回来吧!找个活干,也好挣些钱给你抓药看病。”父亲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堂叔走后,父亲愤`愤地对母亲说:“没出息!只图自己快活,儿子不读书。我家二子高三就是捱也要捱下来。”
父亲的病情日渐沉重,发病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第二年的春天,父亲又一次大量吐血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父亲不行了,要母亲给父亲准备后事。等父亲清醒过来的时候,母亲问父亲要不要把我从学校叫回来。父亲说:“我看见爷爷奶奶了,他们说等二子考上大学,再去陪他们。”父亲在鬼门关晃了一圈,又转了回来,医生们都说这是奇迹。
那一年高考,我的成绩不理想。好心的姑父母担心我升学无望,在城里给我集资到一家大集体性质的企业上班。后来由于扩招我又接到了大学入学通知单,父亲又毅然让姑父母退回集资款,决定让我继续求学。亲友不同意父亲的决定,认为这么好的单位很多人投门子都找不到,而且很快就能拿到工资挣钱养家,解决父亲看病用钱的难题。
父亲陷入了绝境,我上大学还要一大笔入学费用。一连数天,父亲拖着病躯厚着老脸向众亲友为我筹钱。一生不肯轻易求人的父亲,为了我能继续读书低下了头。父亲这一釜底抽薪的做法,实质上也完全切断了自己的退路。因为父亲看病的钱大多也是亲友给的,他们大多和我们一样是土里刨食的农民,没有多少闲钱。至今母亲还在说,如果父亲早走一年,我的大学就读不成了。因为没有父亲,母亲是无论如何也筹不出那么多钱的。
上大学的第二年春天,万物刚开始复苏的时候,父亲便猝然去了。在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我梦到了父亲,醒来时已泪湿枕巾。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病危时,曾问过是否让我回来。父亲说,不要耽误我的学业。我知道父亲其实很想念我,只是没有说出来,不然不会在他离去的那个晚上托梦给我。父亲一生中最挂念的人就是我,最放不下的人也是我,而恰恰就是没有能和我见上最后一面。
父亲是在1994年农历2月25日去世的,与他说梦见爷爷奶奶的日子前后正好是一年。而现在当我想念父亲的时候,竟然发现父亲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父亲走得实在是太匆忙了。
(作者:嵇绍波,中学物理教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