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作品|陈忠龙:风飘万点正愁人

我是不太喜欢春天的,就像不太喜欢《红楼》里那个把懦弱化作泪雨,却叫迎春的姑娘。风声带着雨声,沙沙的,从窗边、屋檐外,一直走到四月的山丘,所到之处,失色飘飞的五彩纸钱,一如那过去清晰而后逐渐模糊的往者的面孔,在这个潮湿的季节里,在我们尘封的记忆里,努力的返青着。

就这样,这个季节,用它一种特别的颜料,为过去的年代打上了醒眼的色彩,我们随之有了缅怀过去的氛围和缘由。

循着古老而永恒的仪式,我们照例到达先人托体的山阿。

在墓地里拾掇整饬的间歇中,我们偶尔会把他们命薄如纸的碎片一同捡拾。这些青史和野稗之外的尘末,无论我在生命的那杆秤上如何做了手脚,也是不能把他们推到一个有份量的刻星。但几次的掂量,我不得不又加了感情的砝码。

于是,一张铁蒺藜般黑褐的大脸,就进入了我的脑际。这是一个在冰冷瑟缩的年代里,还紧紧的握住冰块,化不开命运硬块的人。

慈父见背,乡人见弃的爷,野生蛮长,十多岁的时候,恁是长成一米八儿的粗壮汉子。在生活的底层里,他“杭育杭育”着。

但不知何故,他从哪里借来的智慧,莫名其妙的获得了一种生存的硬实的活计。没有师傅的接引,据说他照样整得一套削木、垒石、砌砖、叠瓦的好手艺。

那修短厚薄、横砌竖垒、准规中绳、无有差忒的鄙事,那上梁、蘸土、祈神、祛邪,烦琐颇玄的程序,他透底里明亮。就凭着这点架势,拉着七八条褴褛邋遢的徒弟,他在乡村集镇的小红尘里滚滚。当然,在那命如草芥的年代里,他的坎壈和风霜不值一提,只是他的逆势而争,或许能给那些懦者弱者以生活的某些启示和坚强。

而说起他对生活对生命的大度和豁达,还要叫今日里那些物质丰盈而狭量的人们,扪心自问的。

在异乡篱下,他不顾一家老小的褴褛邋遢和家园的屋坏墙破,却倾其所有,请来了戏子,在小范围内与当地的人们“有福同享,有乐同欢”。但最终,他仍没有得到东道主们的接纳。不仅如此,他的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在和异乡人嬉戏的时候,被砸中了眼睛,几天后,便因破伤风而离他而去。

我想:那锣鼓咚咚响,一定敲着他的痛楚,二胡琵琶咿咿嘤嘤,一定拉着弹着他的呻吟。当然,那戏里藏着他粗糙的艺术,藏着他继续于此谋生的盘算,藏着他一厢良好的愿望。

锣鼓声停了,二胡琵琶相继歇下了,人群散去了,他的小范围里“运筹”的智慧,落空了。

得不偿失!他不得不悄悄默默的回到他更不得势的乡村。

他铁蒺藜般黑褐的大脸,笑了吗?虽然未能笑到最后,但如今在我看来,他的朴素和原创,比起二十世纪80年代的那些名为解囊捐助实为谋取更大项目,并趁机结交权贵的“一箭三雕”的黑包工们,无论如何要坦荡的多!

当然,他没有在异乡讨得立锥之地,那是宗族甄别意识从中在作梗的原因,他不愿回到他的摇篮血迹,也是宗族甄别意识从中在作梗的原因。别人鄙弃了他,而他不自暴自弃,不像那时候的有些人那样,将一样憋屈无路的徒弟驱遣成匪徒。即使他有踏进深山的念头,但他的坚韧,也会执意的把自己拉回。其实,只要他愿意,他就具备这样的条件的。他曾经漏了嘴,说到枪。

尽管他未能在异乡落地生根,但他一生还是作了三次的努力。因此,对于他为寻求安身立命之所而作的身与心的努力,我都如数家珍,经常欣赏着他在生活逼仄里突围而得到的有限的宽阔。

于是,在羡慕英雄的慷慨激昂的时候,我不睥睨卑微者的小机智。

在那不乏惊心动魄大事件的年代,他的情节,比起英雄事迹,并不精彩。他那“以匪制匪”局促里的从容,比起那些不惜遗臭的军阀流氓,自然与白开水一样捞不出可口的东西,且要因此而无味得许多。这大概是游不出浅水的蛟龙无法风云,最终蜕化成水蛇波澜不兴的结果吧。

因此,父亲在世时,即使把爷的“传奇”编得如何的酸涩,而那时的我们,仅仅是把他当作塞在牙缝间的咸菜丝,只是承认它隐约渗着香甜。而父亲偏偏要把它剔出来,含在嘴里嚅嚅不忍吐掉,这在我们看来,多少显得的俗不可耐。

如今,它随着父亲的入土,我却担心这些鄙事,也要寿终正寝,因此就额加的珍惜起来了。但我知道,我若像父亲那样“薪火相传”,一定会让喜欢看情感、武侠、科幻、灵异之类现代的后辈们,味同嚼蜡的。可是我还是开始我的努力,且尽量保留着它的原汁原味:

……充满寒光的冬夜,四五条土匪手里拿着钢刀,一大汉赤手空拳,声震寒空:“我就是堆狗屎,也要让你们扒三天三夜……。”那大汉拿着大土匪撂下的四仰八叉的字据说。其实,那是大土匪刚刚派人送来的限令:三天之内,必须把过年的礼数凑足。

那大汉,是当时泥水匠的头儿,摊的数额自然不菲。可前门虎刚走,后门狼又来,他准确地判定: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就把大土匪“王闪”俩字撕下来,和着唾沫贴在门板上。

四五条土匪,像得了宗主国的圣旨,到别的地方去“巡逻”了。

“这个大汉是谁,后来的结果,你们知道吗?”讲到这里,我总要停下来问我的后辈们。

他们摇摇头,不知那大汉到底是谁,只当我在胡诌,但依小说笔法,他们续上了结尾:“还未到第三天,那大汉不得不带着家小和几个贴心的徒弟匆匆离开了故乡。”

是的,没错。但在讲最后的一段话的时候,我总要把听过一遍就搪塞开溜的后辈们,一一的叫回来。

“假如今天,面对歹徒,你们会如何表现?”

“我没有那大汉的个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要长成那大汉的个子”“我不挑食,我会长成那大汉的个子”……

天长日久,生活总要把某些鲜艳的东西淡化的。而结果往往很尴尬,他们留下最后一个来照顾我的情绪,而我还在把没有了原汁原味的东西咀嚼着。

但我有理由相信:凡夫俗子升腾起的丝缕英雄气,不会在后辈们生活和生命中消散,而会种在幼小的心灵中,并随着他们一起长大茁壮……

于是,每每在祭祀的时候,对着厅堂中日渐晦黄的纸像,我总要把后辈们叫过来,让他们跟着我把爷的野蒺藜的灿烂一读再读。

我曾经无聊的为爷作过上下策的假设:爷若是走上革命之路,接受革命教育,定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就算误入草莽,也是喽罗五百劫富济贫的王。我想,爷未能按我的逻辑去沉浮跌宕人生,这大概是由于他命运过多变故的缠绕,使他无法抽身的原因。他一生有过三个妻子,皆在非常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未能白首偕老;有过四个儿子,但到头来,仅剩父亲一人得以扶柩送终。最让他心疾的是,在他老境时遭到宗族的挤压的时候,而他最为出色的二儿子在新婚刚过,响应政府的号召到福建龙岩去修铁路,没曾想,在身先士卒中殒难了。于是,他低沉凄恻的尾声,又添加了有形无形的伤痛,最后,他以一种对生命的无畏,自缢身亡。

我清楚的记得,他自缢的前一天,还拉着我到他的徒弟家,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窝聚在屋檐下,像一面面斑驳的凹镜,静默的引着太阳的热量。

一生太多的残破的爷,确实是需要温暖的。父亲也许不愿让他在地下也瑟索着,于是,在向阳的山坡上,父亲把他的残破收拾成一个硕大的坟墓,——父亲把他和他的三个妻子、三个儿子垒在一起。于是,青史之外民间小田地里又添了一个巨大的嘘唏喟叹。

风飘万点,谁的眼睛湿润,毛毛雨点,沾在脸上,沾在青草上。我们带着潮湿,踏上高高的墓堆,默默的,尽量放着密密的花片。

(作者:陈忠龙,福建惠安,福建省作协会员,福建省泉州市校园文学研究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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