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挚 爱》作者 齐义和

挚 

作者 齐义和

两排破房,八十来个学生,六名教师,构成了这所乡村小学——河东小学。
这所学校最有特色的是其师资构成:年龄最大、教龄最长的老校长A是其他五位老师的老师,次之的教导主任B和管财务的C又分别是三位青年教师D、E、F的老师。如此的教师队伍,关系自然是融洽的。尤其是三位老教师乐于清贫,呕心沥血的敬业精神,令青年教师们自叹不如,引为榜样。
因此,该校的教学质量在当地首屈一指,连年夺冠。老校长也获得诸多荣誉——入党、乡先进教师、区先进教师、市先进教师。奖状和荣誉证书足足装了一个小木箱子,他视为珍宝,时不时打开看看,聊以自慰。
然而,最近二年,该校的教学质量开始滑坡,有两大难题愈来愈影响其发展,教师们的积极性受到挫伤,甚至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一是两排校舍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教师们终日提心吊胆,担心某年某月某日与破房同归于尽。
二是工资待遇太低,最高的一年1800元,最低的1300元,如此的工资标准,教师们实在难以维持生计。尤其是老校长,更是如坐针毡。大儿子要结婚,小儿子读中专,么姑娘读初中,正是用钱的“黄金季节”。可他只有那么微薄的一点工资,短短几年已闹得一贫如洗,债台高筑。儿女们说他无能,妻子骂他穷忙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有一次竟把老校长视为珍宝的木箱子扔进门前的还乡河,害得他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捞了半天,又摆地摊似地在门口晒了几天。
新学期又开始了,可河东小学依然杂草丛生、门庭冷落,教师们无心上班。老校长拉下老脸,挨家挨户做工作,总算把他们请到了家中,商谈学校工作。
走进老校长的家,教师们不觉一阵心酸。这哪像个家啊!几乎跟那两排破校舍没啥两样。三间瓦房还是几十年前的那种木架子结构,低矮、潮湿。更可怕的是拥挤,几乎到了无隙可乘的地步。东房住着老校长父母和奶奶,西房住着他一家五口,堂屋被谷袋、桌椅、板车等农具塞满。
五位教师来到西房,只见不到30平方米的房间竟纵向摆着三张床铺,中间用花布隔开,以示男女之别。末端墙角还拴着一头小猪,不时传来阵阵粪臭,爱干净的D用手帕捂住鼻子。因为是在老校长家,谁也不好发牢骚,倒是在心里宽慰自己:虽然日子也过得窘迫,但还不至于此,心中的冤气不觉减了一半。老校长默不作声,机械地给坐在凳上、床上的教师挨个装烟、倒茶,他爱人一个劲地直唠叨:“拖累你们,唉,这破屋子……”
寒喧过后,老校长书规正传,开始讲话:
“今天把诸位请到寒舍来,不为别的,主要是商谈学校目前的工作。希望大家畅所欲言,不要有什么顾虑,都是一家人嘛,随便点……”
教师们默不作声,偶尔从床后传来一二声猪鼾声,屋里出奇地宁静。也许实在受不了屋子里的压抑,想发泄一下,青年教师D发言了: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学校之所以闹成目前这样子,还不是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太软弱可欺了。干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罢课算了!只有这样,才能引起社会和上级部门重视。”
“就怕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罢课不成,反倒把我们这几位罢免了。不是说民办民办,说换就换吗?眼下书记、村长的公子小姐们正闲居在家呢!”资历仅次于老校长的教导主任B说。
“与其这样没死没活地干下去,倒不如大闹一场后痛痛快快地下去,如果这学期还是老样子,我第一个提出辞职!”教师E气冲冲地说道。
“我当了十多年的民办老师,可谓桃李满天下。然而我是愈教愈穷,可气的是,同组一些农户说我抓两头收入,田里学里两不误,想起来真不是滋味。原先总希望有一天能转正,跳出农门,考了几次,不是条件不合格,就是考试差分数。已尽不惑之年了,还是一事无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麻将都不敢随便打。回想当初真不该入这个门。”老教师C深有感慨地说。
C的一番话,触动了老校长内心深处的隐痛。他长叹了一口气,使劲扒着五毛钱一包的“常常有得(德)”。回想起这些年来,在教学上对老师们管得那么严,这个制度,那个奖惩,可一旦触及教师们的切身利益,则显得一筹莫展。眼下再这样下去,当个窝囊校长,恐怕难以服众。他丢掉烟蒂,使劲用脚在地上捻了几转,充满激情地说:
“诸位教师今天都说出了心里话,我也有同感。作为一校之长,感到很惭愧,这些年来,没有为教师们办点实事,甚至对想跳槽的还一劲做工作,把大家拴在一条船上受罪。眼下这条船已千疮百孔,实在划不下去了,我这个船长也没法当了。今天,当着诸位的面,我发誓:不在建校和工资待遇这两项有所突破,学校决不开课!”
“好,好!”众教师一齐鼓掌、喝彩。青年教师E得意地吹起口哨,老校长的宝贝女儿从被窝钻出来,撩开花布,好奇地望望这个,看看那个,不知家中出了啥喜事。
次日,一条爆炸性新闻不胫而走:
学校罢课了!
在这个偏僻乡村,罢课是从未有过的事,一些人认为大逆不道,是文革时的产物。晚上,支书叫管校副书记把老校长请到家中问责:
“你在我们村任教三十年了,一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来没跟我们唱过反调,村支部给你的荣誉奖状、奖品也不少。可你过了不惑之年,怎么反倒迷惑起来了呢?我希望你尽快做好教师们的思想工作,报名开课,消除在社会上造成的不良影响。”
“我提出的两项条件不答应,学校决不开课!”老校长态度坚决地说,全然没有了往日唯唯诺诺的表情,使得支书惊诧不已,足足盯他看了半分钟,然后用带有威慑的口吻说:
“什么?你要造反啦!别忘了你可是在我的领导之下。”老校长默不作声,轻蔑地看着他。
也许是觉得刚才的话太狂妄,不合适对老校长这样德高望重的人这么说,支书脸上马上多云转晴,温和地说道:
“你又不是北京、上海下凡的知识青年,我们村的家底你不是不知道。建校,没有一二万元怎么动工?我们可是一个只有600多人的穷村啊!至于教师工资,对比其它村是低了些,可我们这些当村干部的也不比你们高啊!好歹我们还是一级政府嘛!”
“是的,你们的工资不比我们高,但你们一年的烟钱、酒钱、旅游费,是自己掏的吗?”
“你……”说到痛处,支书一时语塞。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闹成僵局,老校长话锋一转,退而求其次。
“两项条件总该答应一条吧!”
“一条都不答应!”回答是那样干脆利落。
“既然这样,我这个校长不干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支书从没受到下属如此顶撞,长叹一声,跌坐在藤椅上。本来他身体发胖,加之用力过猛,“咔嚓”一声,藤椅被压瘫,跌坐在地上。他怒不可遏,爬起来将破藤椅甩出门外,正打中从街上回来的妻子。他惊呆了,马上出去将爱妻扶起,平日娇惯了的妻子那里买帐,以为嫌她回家迟了发脾气,借题发挥,在地上一个劲地哭喊打滚,闹得支书不知所措。想到这一切都是那个老迂子造成的,心里恨恨地说:
“他妈的,你不干了,老子这次决不给你做半点工作!”
老校长辞职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枚重型炸弹,再次在这个偏僻乡村掀起轩然大波。所不同的是,这次村民对学校老师有了一份同情心。在这个一百多户的村子,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是老校长的学生,对这位在河东小学默默耕耘几十载,多次失去转正机会的启蒙老师,他们既敬重,又同情。现在听说他竟提出了辞职,才意识到学校的问题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河东小学又恢复了常态,还是那班人马,还是那两排破房,不同的是,学校换了个头,原先的教导主任B升为校长,一场持续了近半个月的罢课风波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平息了。经历了这场风波,教师们彻底看穿了现实,明白了自己的命运,那就是唯有像乡村老水牛那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至于待遇,就只能啃点青草,下水洗个澡而已,其它的就别奢望了。尽管开学时间早过了,他们都无心上班,有的泡病假,有的抓紧打麻将,有的走亲访友,寻求生路。新校长无可奈何,只得准备向村支书反映,求得“尚方宝剑”。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上街买了鸡爪、羊肉等狠菜,又吩咐妻子杀只土鸡,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今天有啥贵客光临。待这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在妻子耳边诡秘地说是请书记村长。
“我还以为今天有啥稀客呢!原来是这几个芝麻官,犯得着得着这样折腾吗?”
“你小声点,现在当官的哪个不贪吃喝?再说我爬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以后有的是利图,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可这得花多少钱啊?”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请这样的客还用自己掏腰包吗?该学校报销!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今后不光请干部喝酒,他们有什么红白喜事,我都得去,反正不用自己出钱,跟村干部搞好关系好办事,而且今后自己有什么红白喜事,请客还可赚笔人情钱。”
妻子被他说得口服心服,自己的丈夫就是比老校长脑筋灵活,会来事。他年纪轻,又有文化,干一二年组织问题一解决,将来不愁没有向上爬的机会,自己也有了出头之日。想到这,她把丈夫的手背一揪,笑吟吟地说:
“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书记,村长大摇大摆来了,校长还特地找了几位能说能喝能玩的三项全能式陪客,支书乐不可支。还是新校长合我的口味,那个老迂子当了几十年校长,请我喝酒少得可怜,一年难得有一二回。
开席了,书记、村长坐首席,校长在一旁又是斟酒,又是挟菜,忙得不亦乐乎。酒过三巡,见书记两脸绯红,酒意正浓,他先把村支部恭维一番,然后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诉苦般地说出了学校目前的现状。
“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小小的民办教师傲个啥?我转去几年都会教,没那几个酒曲子照样酿酒。我们村不是有几个高中毕业生吗?你就不能重新组合?”书记瞪着血红的眼睛说。
新校长听了,心里喜滋滋的。他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早就有心将书记小公子请到学校,一来以后村支部对学校重视些,二是便于跟支书套近乎。他兴奋地站起来,给书记敬酒,先干为敬。
“全部用新手,学校的教学质量会不会受影响,再说,像老校长这样任教多年的老教师一下子赶下去,村民会不会反对?现在上级开会,不是多次强调尊师重教,稳定教师队伍吗?”年轻的村长提出异议。校长听后,如浇了盆冷水,拔凉拔凉的,他狠狠瞪了这个不知趣的学生一眼,后悔今天不该请他来。
或许是迫于舆论压力,不想让村支部与学校的矛盾过于激化;也或许是酒后吐真言,书记换了副口吻,说道:
“其实,学校这次闹罢课,也不能全怪教师们。学校目前存在的问题,的确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教师们无心上班,还不是冲这来的,我们搞工作可不能治标不治本啊!这样吧,为了提高教师们的积极性,也为了你这个新校长不致于难堪,当着各位的面,我还是作个让步。对罢课中提出的两项条件可以通融一下:关于陈旧校舍,由管校水利副村长负责,组织50名劳力,用一二天时间,到学校换换破瓦,腐烂的瓦条和檩子。至于提高教师工资待遇,因为年初没增加这笔预算,村委会不好多发,这学期学校就多收点学费吧!村支部、村委会没意见,反正靠山吃山,现在哪个行业不这样?”
尽管这顿酒席未能达到预期目的,但村支部能为学校办点实事,校长觉得自己还是为老师们出了力,尽了心。还是硬抗不如软泡啊!像老校长那样,赔了夫人又折兵,太不划算!
第二天,他满怀信心,将自己的成果向老师们汇报,满以为他们会欢呼雀跃的,没想到波澜不惊,毫无反应,令他迷惑不解。当听到这所80来个学生的小庙,还要接受书记小公子入伙时,众教师鼻子直哼哼,有的气冲冲走出教室,把校长搞得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来。
尽管教师们心灰意冷,但家长却是兴致勃勃,他们三三两两领着自己的孩子来学校报名。今年报名一再推迟,使他们为自己的孩子在家里惹是生非伤透了脑筋。当他们走进办公室,看到的却是一副令人扫兴的情景:有睡板凳的,有伏在桌子上的。
“这哪像为人师表的样子!”
“昨天夜里一定在板砖。”
“找谁报名?该起床了!”
一名先惊醒的老师,指了指对面伏在桌上的老师,用怒视的目光扫视了几位家长一眼,又睡下了,仿佛别人不该叫醒他似的。
家长们来到报名处,唤醒了管报名的教师D,他伸伸懒腰,揉了揉眼皮,瓮声瓮气地说:
“哪个要报名?交钱!”
“多少钱?”“200元。”
“什么?200元?去年才140元。”
“涨得太快了吧?能不能赊点?”
“不行!一分不少。”
有的是来探听虚实的,有的没带够钱,还有的是准备说好话赊帐的。见D口气这么硬,都不好开口,末了,只能发一通牢骚:
“要发财也得慢点来呀!”
“现在当老师的可真是个肥差啊!”
“什么肥差?老子还不想干了呢!”D拍着桌子吼道:
“你怎么还骂人?”“像什么话,还是个老师呢?”
“骂了又怎么样?老子这几天正想找人出气,搞烦了,老子还要揍人呢!”
D生得虎头虎脑,黑脸大汉,一些人还是有点畏惧,担心再说几句他真的动手,牵上孩子,悻悻地走了。
次日,村里又一片沸沸扬扬,有骂村支书的,有骂新校长的,其中后者居多。在村民看来,学费上涨跟他关系最大,老校长当了几十年头,从没乱收费。更多的是在茶余饭后给老师算“小九九”。有的说,照这样收费,一个教师一年可挣3000多元,相当于多种了六七亩田,比他们种地加上起早贪黑驮篮子,搞撮撮生意还强。还有的后悔当初没让自己的子女当民办教师,想不到这个行业又赚钱,又清闲。
三天报名时间过去了,竟没有一个学生报名,新校长又挨了当头一棒。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学校这个头不好当,后悔不该捡老校长的手。现在人家清闲,自己人前人后忙得焦头烂额,真划不来。话虽如此,这个乱摊子还得自己收拾,怎么说也得把今年熬上头吧!他左思右想,还是一筹莫展。没办法,觉得还是要硬着头皮求助父母官。问题是这次怎么去接近他们呢?请酒席?老生常谈,而且请张三不请李四,也易得罪人。妻子见他愁眉苦脸,在一旁提醒道:
“现在不是流行打坨吗?你试试看呗。”
“可我一年才一千多元工资,经得起打几回坨?”
“你不是常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吗?”
“可眼下学校分文未收啊!”
“可以先找别人借,反正以后可以报销。”
“高!”他兴奋得一拍大腿,想不到自己还有如此得力的贤内助。
次日,他把新提拔的教导主任F叫到家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秘密叫他上街买了两条白沙王香烟。晚上,又派他到书记家侦察,没多久,F用短信发来准确情报:书记上北京旅游去了。他只得将两条烟锁进箱子里等待时机。
一周后,听说书记大人回来了,校长十分欣喜。夜晚又叫F去侦察,看有无外人。F往门缝一瞧,见村长在向书记汇报工作,此时去显然不方便,校长也没说也给村长一条烟啊!于是,躲进旁边巷子等待机会,这样可进可退,即便发现,也可谎称内急方便一下。一会见村长走了,再次蹑手蹑脚朝门缝瞥去,见书记两口子商谈家政,没有外人,此时已近10点,按农村习惯,一般不会有人来串门了。连忙三步并作二步,去校长家禀告。校长听说后,赶紧从箱子拿出烟。和F一人一条,放在身后,两手一背,披上外衣,一前一后大踏步前行,生怕书记夫妇关灯休息了。
进门后,校长和书记夫妇寒喧了几句,之后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出了学校目前的困境。也许他们来得不是时候,不该这么晚破门而入,支书板着脸,冷冷地说:
“这点事也要找我?自己不会处理啊!”
校长一时语塞,不知所措。还是年轻的教导主任灵活,他用手指戳了戳校长背后,他立刻领会,违心地说:
“这些年来,书记为我们学校操碎了心,尤其是今年在建校和教师待遇两方面,对我们十分关怀,教师们深表感激,委托我给您买了点礼物,不成敬意,请领导收下。”
书记紧绷的脸开始松驰,用眼神示意夫人将烟接着,说话的语气也柔和多了。
“学费上涨是村支部的意见,跟你们没有关系。现在村民反应大,一时转不过弯来,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样吧,明天我开个广播会,向村民解释一下。另外,对少数特别困难的家庭,学校可适当减免一点,赊一点,只要我们双方配合,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校长如释重负,正欲起身告辞,书记说道:
“我这次从外地带了几百斤柑桔,不大好销,请你们学校帮点忙。”
校长面有难色,眼下正值经济危机,哪来的钱?当着书记的面又不好拒绝,委婉地说:
“忙倒是可以帮,不过眼下没有现钱。”
“这个,好说,好说!”
第二天,广播里响起书记的声音:
“各位农户,目前学校开始报名,据反映,不少人认为学费上涨过高。对此,我想跟大家谈几句:大家知道,老师们辛辛苦苦劳动一年才千把多元,平时也没什么福利待遇,现在多收点学费,就算大家献爱心,对家乡教育的一点投资吧!如果大家都不愿比去年多交,那我们只有从今年的村提留款中多提一点了,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希望大家明智一点,尽快给自己的孩子报名算了,今年开学本来就迟了,再拖下去,耽误的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最近三天内还不报名的,作自动退学处理,到时候你即便多交钱,也不收你孩子了,任何事都有个界限嘛……”
在书记带有威慑性讲话震动下,家长们连交带赊,三天内总算都报了名。河东小学经过一番折腾又开学了,新校长长长舒了口气。
学校工作步入正轨后,校长开始实施他的“三把火”,为了使上任后第一学期教学质量不落人后,他拿出自己的杀手锏——重奖重罚。将原有的奖惩标准翻了一番,可他的这一招,对教师们似乎没多大触动。经过这场罢课风波,他们都心灰意冷,人在曹营心在汉。教师CD合伙办酒厂,EF结伴利用早晚、星期天销酒,四人形成产销一条龙。书记公子则高枕无忧,饱食终日。每天除上几节音乐、体育课外,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女朋友,教室、办公室几乎成了他谈情说爱的场所。由于有这个挡箭牌,校长对其他老师也不好多说。他想,先把这学期熬完再说,只要不出大的乱子就行了。
唯有老校长像守地摊似的,终日跟学生黏在一起。别的老师巴不得快下课,他下课铃响了还要拖堂,非把没完成的内容做完不可,以至于常常上课铃响了,他才依依不舍地让位。偶尔请一天假整田,也是活一忙完,连泥浆衣都来不及换又走上讲台,仿佛耽误学生一节课就像欠了债似的。可一旦放学回家,离开了学生,他心里像失去了什么,空荡荡的。烦心的事层出不穷,使他没有喘息的工夫。妻子的病一天天严重,大儿子因无钱结婚,女朋友不辞而别,一气之下去广州打工。几个小的读书早已负债累累,能借的地方都借了,有时悲叹自己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噹——噹噹……”新的一天到来,上课铃响了。
下雨了,老校长穿着破靴,踩着泥泞,走进教室。睁眼一看,心中一阵寒碜: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教室竟有三四个水窝,屋顶还在“滴 哒、滴哒”地漏着。学生们怕打湿书本,将桌子搬动,教室里乱槽槽的,几个调皮的还浑身是泥。
“起立!”“坐下!”
“今天,我们学习古诗《春晓》,首先我给大家范读一遍:”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
“叭哒!”不知是雨声,还是风吹树枝折断声。可老校长却条件反射地朝屋顶望去。当初村里组织劳力整修校舍时,最后一天中途下雨,这间教室匆匆忙忙整理了一下。望着望着,他仿佛觉得,刚才的声音就是从房顶的朽木檩子发出的。看了这根又望那根,不知不觉脚往前走,刚好踏进水窝,脚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可怜后脑壳正跌在墙边,一阵昏眩,顿时失去知觉。
“哈哈哈……”,几个调皮学生欢腾起来,可笑了一会,见老校长仍没起来,他们又慌了。两个大个子学生连忙去拉,还没走近,只听见“轰”的一声,他们惊呆了,有几个女生呜呜地哭起来。因为是上课时间,都不敢跑出教室。
响声和哭声将老校长惊醒,他顾不得疼痛,连快喊:“快躲进桌子底下!”听到响声,其它教室老师纷纷出来查看究竟。走近四年级教室,空荡荡的,仔细一瞧,才看见学生们躲在桌子底下。
“老师呢?”
几个惊魂未定的学生朝墙边水窝处指了指,老师们连忙将老校长扶起来,他迷迷糊糊地说:
“快去救学生,人命关天呐……”
“学生没事,刚才是走廊挑上的砖掉下来了。”
“噢……”,老校长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原来,教室走廊上装的不是水泥挑,是木挑,因年久腐烂,承受不住上面砖的压力而断裂,幸亏是上课时间,走廊没有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当天,老校长被教师们用板车拖到乡医院,经检查是脑震荡,有淤血,要住院治疗,先交1000元押金。几位老师口袋翻来翻去也只有几十元,老校长爱人央求校长,校长说上交书本款后,除去赊帐,学校没有这么多现金了。她急得直哭,老师们只得把老校长又拖回去。情急中老校长爱人拦住板车。
“拖回去路上再颠簸,恐怕要送命,你们等一等,我去街上找熟人借借。”
住院手术办妥后,新校长和老校长爱人留下看护、跑腿,其它几位摸黑拖着空板车回家。一路上他们感叹万千,担心学校哪一天真的塌了,自己年纪轻轻搭上性命。私下商定:这学期一完,各奔东西算了。
第二天,老校长在省城工作的两个弟弟赶回来,看见大哥这副模样,痛哭不已,悔恨自己无能,让他这些年受尽磨难。
待大哥病情好转,他们就决定把他接到省城,老校长有些犹豫,老三深情地说:
“大哥,过去您节衣缩食供我们读书,我们参加工作后,一直未能报答您,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您在这所破学校呆下去了。”
“除了教书,我又能做什么呢?再说,一家老小全去,你们招架得了吗?”
经过一番争执,老校长同意一个人先到省城去。不过他声明:先在暑假试试,万一不行,再回河东小学,这样可进可退。两个弟弟知道他的脾气,只好依了他。
第二天,兄弟俩扶着他,登上了通往省城的汽车。临行前,他一步一回头,朝河东小学的方向望了又望,如同一个离开阵地的指挥员,此时此刻,他是多么地不情愿啊!

光阴似箭,一转眼,上学期期末全乡统考又快到了。如同比武一般,统考是该乡衡量一所村小教学质量高低的试金石。因此,各级领导都很重视。河东小学也不例外,校长和管校副书记一再强调其重要性,并多次重申奖惩方案。然而,教师们不再像过去有紧迫感了,似乎考得好不好,对他们无所谓了。有的趁复习期间多跑几趟生意,有的趁机多干点农活,书记公子更是如鱼得水,常常看不到人影,虽然代了老校长两门主课,根本没放在心上。
三个星期后,统考成绩下来了,全乡小学排行榜上,河东小学倒数第一名,乡扩大会议上受到点名批评。这下可动了太上土,会议一结束,书记村长酒馆都没进,直接骑车回来,一到学校,就大发脾气:
“你们教的什么书?简直是误人子弟!”
“成天在想生意,忙农活,人在曹营心在汉,能出质量吗?开口就讲待遇,谈条件,可你们讲奉献了吗?我原打算年终给你们搞点福利,像你们这样子,值得吗?”
看到自己的小公子也在场,又说道:
“我这个不争气的是新手,不懂行,可你们都是教书多年的老手啊!怎么考出这水平,这纯粹是态度问题!”
“对这次考得不好的,一定要重罚,并提出黄牌警告。当着大家的面,我丑话说在前头,有不想干的趁早说,别占着茅坑不屙屎,吃人民的冤枉!”
结果,E、F和书记公子都被罚款,其中E竟达200元,本来今年搞生意就不顺畅,眼下要活蹦蹦拿出几百元来,一气之下离开了学校。

话说老校长进城后,由于生活条件的改善,加上无教学,农活之辛苦,身体日渐康复,只是工作无门是他的一块心病。再说,久居两个弟弟家吃喝,弟媳们的脸色也不好看。两个弟弟使出浑身解数,仍找不到适合大哥的工作。老校长不相信偌大一个省城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情急之下干脆自己上街找工作。
街道两旁五花八门,商店里琳琅满目,他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目不暇给。一路上他感慨万千:自己含辛茹苦几十载,生活中好多美好的东西自己都未曾享受到。整天闭关自守,与粉笔灰为伴,像个清教徒似地生活着,想起来真令人心酸!自己真的该换种活法了。
“卖西瓜啰,又大又甜的新红宝西瓜,不甜不要钱!”一声吆喝将他从沉思中惊醒,循声走去,他来到一个西瓜摊前。卖主是一位农民,打扮与他无异,加之语言相近,更有一种亲切感。于是,称了一个小西瓜,一边吃一边与老乡攀谈起来。
“您生意还好吧?”
“好,今天上午就销了一百多斤呢!”
“从哪儿进的瓜?多少钱一斤?”
“张集,一角五一斤,你也想做西瓜生意?”
“不,不,随便问问。”他无心逛街,叫了一辆电麻木,径直来到大弟家,提出做西瓜生意的打算。
“守摊太辛苦,万一销不完还要烂掉。”
“眼下天气炎热,正是销售旺季,不至于吧!说到辛苦,总比我在家耕田使牛轻松些。”
大弟拗不过他,再说自己也确实找不到适合他的事情,只好借了1000元给他做本钱。
第二天一大早,老校长和两个弟弟,雇了一辆货车,到离城十多公里的张集采购西瓜。
瓜农们已将西瓜用塑料袋装好,堆放在路边,以便于运输。老校长他们下了车,来到一个瓜农前。
“老乡,您西瓜卖吗?”
“瞧你这同志说的,不卖我当饭吃啊!”
“多少钱一斤?甜不甜?”老校长顾不得擦汗,连忙问道。
“别急,先坐下歇歇,吃个西瓜,解解渴。”
“算了,我们不渴。”
“你不是想知道西瓜甜不甜吗?不吃咋知道?”
老校长一听说得有理,不再作声。
瓜农殷勤地给他们一人切了一大块西瓜,红瓤小籽,甜津津的,老校长乐不可支,于是和老乡谈价钱。
“多少钱一个?”“一毛五”
“一毛三行不行?”“这堆瓜全买就一毛三。”
老校长迟疑了,这堆少说也有六七千斤,第一次进这么多卖得完吗?
“能不能少点?”“少点就按一毛五。”
“反正今天雇了辆大车,就多进一点吧!如果怕回去卖不完,就先转手批一些给别人吧!”大弟在一旁说。
“这些瓜都熟了吗?”
“瞧你说的,不熟我摘它干啥?”
“打开看看行吗?”“你还怕装的是石头。”
老乡边说边打开了一袋,老校长一行四人,每人手里托着个西瓜,左掂掂,右敲敲,其实他们也不怎么知道如何挑选西瓜。
“能不能再拆几袋看看?”
“什么?还要拆,我可没那工夫!你到底想不想买?你瞧瞧,现在大路边哪家还有这么多西瓜,你不要就别在这儿瞎磨蹭,耽误我工夫!”
老校长抬头一望,大路边的西瓜果然不多了,他生怕到手的生意被跑掉,连忙说:
“好,我买,我买。”
“这才像搞生意的人。”老乡脸上多云转睛。
接下来便开始过磅、算帐。老校长可真够认真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秤秆,算帐时专门用侄儿的电子计算机按了一遍又一遍,真到准确无误才付钱。然后装上车走了,身后传来老乡的讥笑声:这老迂子,如何做得了生意。
回到家,老校长怕瓜多了销不完,连忙找了同乡熟人,转手以一毛五卖了四千斤,卖着卖着,他傻眼了:八千多斤西瓜怎么只有那么大一堆了?他不放心,全部过磅,一算只剩三千七百多斤了,不是说有八千二百斤的吗?称磅时自己也一直盯着呀!他一时迷惑起来,这时懂行人给他指点迷津:
“人家用的是毛砣。”“什么是毛砣?”
“就是那砣超出了应有的重量。”
“我找他去!”
“这又不是在商店买东西,怎么去找?瓜一卖完,他就卷铺盖走人了。即使找到他,人家也不会承认。”大弟劝道。
“嗨……”老校长急得跺了一脚,长叹一声,想不到自己出师不利,一开头就被人坑害,生意这碗饭也不好吃啊!
“这趟生意只要不亏本就行了,也算花钱买教训吧!”小弟也在一旁宽慰道。
次日,他请大弟租了个地方。兄弟三人又是搭棚,又是搬瓜,忙了整整一上午。两个弟弟临走时,老校长叫他们每人扛一袋西瓜回去,他们说什么也不要。
“反正被人坑了,只当多坑了。”好说歹说,兄弟俩才合伙搬了一袋。
老校长端了条长凳,戴上眼镜,开始做西瓜生意了。呆了一会,见无人问津,闲着无聊,便从包里拿出《科教园地》杂志看。听到身边有几个瓜贩子不断吆喝,他也想喊一下。可试了几下,像个大闺女似地难以启齿。他想,这样下去如何做得好生意,入乡随俗嘛,想到这,他憋足了劲,吆喝道:
“卖——西——瓜——”喊完,脸上涨得通红,手一摸,还在发热。不知是他嗓门大,还是喊声奇特,竟引来一些路人的注意。人们一看,此人如此斯文,还拿着一本书,肯定是帮别人看管西瓜的,讨价还价自然作不了主。于是他们没有围过来,只是好奇地朝他望了望。
“谁在卖西瓜?”总算来了一个人,且打扮入时,体态丰满,是个贵妇人。
“是我,是我!”老校长急忙放下书,站起身来,像迎接贵宾似地恭候着。
“这瓜甜不甜?”
“甜,甜,包你好吃,不甜不要钱!”他也学着瓜贩子那样说道。
“你称多少斤?”“二三十斤吧,拣大的挑两个。”
“好,好。”他连忙开始选瓜,心想,今天开张大吉,一开始就是笔大买卖!
“多少钱一斤?”“二毛。”
“我买这么多,还二毛。”
“好,一毛八,给你便宜点。”
“一毛五卖不卖?不卖就算了!”说完便作出转身欲走的姿势。老校长迟疑了,连同运费、房租都快这个价了,但一想是开张生意,只好狠心地一咬牙说:“卖,卖!”
旁边的瓜贩子惊讶地朝他上下直打量,心里直纳闷:这老东西从哪里进这么便宜的西瓜?
称好秤,老校长开始算帐:
“总共三元一角五分,收你三元一角吧。”
贵妇人掏出一张崭新的大团结,老校长傻眼了,刚开张,哪有零钱啊!他向旁边瓜贩换,都说没有,其实不是没有,是恨他把价钱卖得太低,影响了他们做生意。没办法,他只好到对面商店买包烟,趁此机会,贵妇人拿了一个小西瓜放进自己提包里,旁边的瓜贩冷笑道:
“哼,老东西,这下你可亏血本了!”
老校长换了零钱给了贵妇人,他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庆幸自己总算开了张,不禁又拿起书本,沉浸在书海之中。
“这老家伙,一看挺斯文,一肚子坏水。”老校长抬头望去,一看又是刚走不久的贵妇人,显然,她骂的是自己,他不禁一阵寒颤。自己一生受人尊重,从未遭人如此辱骂!莫非是短斤少两了?干脆补她斤两算了,他做了最坏打算。
“你这老东西,卖的什么瓜?你自己尝尝!”边说边从塑料袋中拿出一块西瓜,直递到老校长嘴边,老校长一吃也傻眼了:这瓜,……怎么没熟啊!
“对不起,对不起。”老校长弯着腰,陪着笑脸。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贵妇人,而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光说对不起有屁用,你不是说不甜不要钱吗?”
“这……”老校长有些犹豫了。退钱吧,又亏了几元。不退吧,自己一生讲信用,从未失信过,而且贵妇人来势汹汹,大有不获全胜不罢休的架势。
“退,退。”老校长最后坚定地说。
“怪不得卖那么便宜,原来进的是水货。”
“这人一看蛮老实,心还挺黑的。”
“这就叫闷头鸡子啄白米。”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老校长没经历过如此场面,感到孤立无援,他是个宁可少一事,也不愿多一事的人,默默从荷包掏钱给贵妇人。
经贵妇人这么一闹,围观了不少人,无形中给他做了反广告,一些人像拿自家瓜似地左摸摸、右敲敲。
“什么瓜哟,全是水淹了的卷园瓜。”
“这种瓜还要赚钱,喂猪去吧!”
“只要钱不要良心!”
“啦……啦啦……”有的瓜贩幸灾乐祸地哼起了小调。
老校长像做了错事的学生,在众目睽睽下低着头,他真想从地下钻进去,直到人们闹够了渐渐远去,他才疲惫地坐在长凳上发呆。
“这是谁的瓜?”他懒洋洋地抬起头,不再有先前的那种兴奋了。此刻即使有人买瓜,他也不会再做那种丧天害理的事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是我的瓜。”“交钱!”
“凭什么交钱?”本来就心烦意乱,见有人要钱,他吼道。
“凭什么?种田完粮,买卖当行,你这大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原来是收税的,只是没穿制服。
“我今天没做什么生意啊?”
“谁知道你今天做没做生意,搞生意的人都喜欢这么说。”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老校长自认倒霉,付了税款。
收税的刚走,来了几位老乡。老校长心情好了些。毕竟来了几个较亲近,能说得来的人。可待他们走近,才发现脸色不对劲。他又傻眼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和我过意不去啊!莫非……
“老乡,你怎么大水冲了龙王庙,连我们也给坑了?你卖给我们的是啥瓜啊?我们是看你老实巴交才进你的瓜,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这种人!”
老校长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辩解,一个劲地赔不是,装烟,让坐。
“到底是咋了?你总得让我们弄个明白!”一位跟他关系很好的老乡说。他的话提醒了老校长,他长叹了一口气,噙着泪花,一五一十讲出了全部经过。
“原来如此,我就说他不会干这种缺德事的。”
“算了,他也有苦衷,只当我们赌博输了。”
“还差你的那点尾数就没有了啊!”尽管如此,还是有老乡敲了他的竹杆。
老校长默不作声,人家没让自己全赔就已经够意思了。

傍晚,侄女来换老校长去吃饭,他收拾好东西回去,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大弟和弟媳吵开了。
“好瓜去卖钱,烂瓜感人情,给我们吃。”
“这是我自己搬的,大哥又没选。”
“那更糟糕,你们帮他进这样的瓜,销得出去吗?万一赔了本,我那1000元怎么办?你哥家穷得叮当啊,一年半载还得清吗?你可真会积德,他以前差我们的钱都还没有还,这次又借钱给他!我又不开银行,开银行还有息钱,借给他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你这人真是的,大哥太可怜了,作为同胞兄弟,我怎能不管?”
“你将来没钱了,看谁可怜你!”
“好了,好了,你别嚷嚷了,大哥说不定快回来吃饭了。”
老校长吁了口长气,他哪还有心思进屋吃饭,转身从楼梯口轻手轻脚走下来。来到一家偏僻的小餐馆,买了几个包子,叫了一碗素面条。可吃了几口素然无味,怎么也咽不下去了。想起这一天来的遭遇,他竟孩子般地眼泪直流。还是回家当我的民办教师去吧,虽然苦点但心里踏实。想到这里,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不是老校长吗?”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年青人朝他走来。他不知是谁,出于礼貌,他还是站起来“嗯”了一声。
“怎么,您不认识我了,我是和平呀!”
“是你啊,几个月不见,变得我不认识了。”
和平就是教师E,自从那次从学校出走后,跟别人合伙搞了几趟长途生意,赚了大几千。今天闲下无事,进这家小酒馆,独自品尝家乡风味,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老校长。
“老板娘,吵几个好菜!”“好咧!”
E一边说,一边把老校长扶到桌边,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酒。
“听说老校长在省城做生意,情况还好吧!”
“别提了,喝酒,今天咱俩不醉不散!”说完一饮而尽。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E更加关切起来。对E来说,老校长既是多年同事,又是他的启蒙教师。他一生的遭遇,E是最清楚不过了,现在老校长有难,他岂能不管!
E又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酒,深情地说:
“你我都不是外人,有什么难处您就直说吧!或许我能帮帮您!”
好久没有听到如此亲切的话语了,老校长不禁热泪盈眶。他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竹筒倒豆子似地说出了进城一二个月来的情况。E静静地听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原以为老校长进城后境况会好些,想不到竟是这样。
“您手头还有多少西瓜?”
“三千多斤吧。”
“这瓜包在我身上,保证不让你亏本!”
“这瓜你又卖给谁呢?我可不想再坑害别人了。”
“不坑人,给你明说吧,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家大型养猪厂当厂长。眼下天气热,猪最喜欢吃西瓜这类凉东西。我卖给他,怎么会坑人?而且他还不必用车到外地拖,何乐而不为?”
经他这么一说,老校长这才露出笑容。
“那就有劳你了。”
“别这么说,只要能帮上你,我都会尽力去做。西瓜出手后,我带你到省城几个风景区散散心,免得在你老弟家呕气。”
“谢谢你的好意,现在生意没赚到钱,总不能又把家里的农活给耽误了。要是那样,我怎么养家糊口?”
见老校长说得如此诚恳,E也不再挽留。
“回去干什么呢?”“继续教书。”
“您就不能想点别的门路?”
“除了教书,我还能做什么呢?通过这一二个月的城市生活,我才真正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确离不开那群学生,唯有在他们中间,我才会有欢乐,找到心灵的慰籍。而且从性格上来说,我也不适合干别的,这大年纪再转行也很难。真的,除了教书,确实没有其它令我感兴趣的工作。”E说:“那太辛苦了。”
“有什么办法呢?在我们那个穷乡村,总不能说没有老师吧!人人都不愿做出牺牲,只能形成恶性循环:村子越来越穷,人越来越愚昧。”
老校长的一番话,令E感慨万千:这位在生活中屡遭不幸的老教师,是如此挚爱他的事业,眷念他的学生。
第二天,在E的帮助下,老校长把剩下的西瓜卖给了养猪厂,然后把钱还给大弟,跟他辞行。
“我在这里打扰你们很长时间,找了不少麻烦。现在西瓜已经卖完,我也该走了,还差你的那点尾数,等秋收后一定还你。”
大弟心如刀绞,泪似泉涌,他还能说什么呢?留大哥吧,确实找不到适合他的事做,而且家庭矛盾在不断升温。不留吧,又觉得对不起大哥。尽管如此,他还是安慰道:
“大哥,我实在无能啊!今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给你帮忙,还差的那点尾数,你就不必还了,免得嫂子知道后发脾气。”
“工作的事,就不用你再操心了,你也有难处。我还是回去专心教我的书,种我的责任田吧!那样生活踏实,不会有什么大起大落。再说,我年龄大了,也经不起大风大浪了,至于钱的问题,还是要还的。哄过了嫂子,弟媳那边你又好交代吗?”
兄弟俩长谈了一宿。第二天小弟也来了,他们给大哥收拾东西,买好车票,为他送行。一路上,三人都默默无语,心情都很沉重。当初他们下那么大决心把大哥接进城,是想改变一下他的命运,可不到二个月就……唉!
老校长左手提个塑料袋,右手拎着旧黑提包,身穿一套青灰布衣,还是当初进城时的那身装扮。面对茫茫人海,他长叹短吁:这里没有我的领地啊!当初真不该来凑这份热闹。眼下回去,怎么向家人交代?旁人又会如何说三道四?想到这些,他心烦意乱起来,连招呼都懒得跟兄弟俩打,快步跨上了长途汽车。

河东小学又开学了,除E外其它六位都到了,还新增了管校副书记的千金。教师们以为有了两位干部子弟,学校今后的情况也许会好些,加上有上学期没考好的压力,教师们积极性都很高涨,新校长看在眼里,喜在眉梢。
转眼教师节又快到了,按惯例,学校又该请村组干部的客,以融洽双方的关系,同时也为了年终在水利负担、工资兑现上有所突破。为此,新校长准备大摆筵席,反正刚报名学校还有点钱。
九月十日,七位教师一齐上街,买菜、批烟、搬啤酒、挑选礼品,忙得不亦乐乎,足足装了一手扶拖拉机,用去近500元。
教师节上午,学校办公室六张办公桌拼成三桌。杯筷、餐巾、酒精炉子摆放当中,只等贵客光临。九点钟左右,六位村干部,五位组长陆续到来,大放鞭炮,持续了近10分钟。搞得村民们不知为啥事,纷纷跑来看热闹。
七位教师除新老校长应酬外,其它五位负责招待。由于做饭在私人家(学校无食堂),教师们端盘子要走近30米的大路,而这条路两旁正是本村居住中心区。当五位老师双手端起装有菜碗的木盘一齐走来时,村民们像欣赏一大奇观似地评头品足:
“这哪像人民教师啊!简直成了服务员!”
“你们可别在路上偷吃哦,小心学生看见!”
教师们十分尴尬,连头都不敢抬,急匆匆走着,巴不得快点把这段路走完。
“哐噹”!怕处有鬼,一名教师慌忙中手中托盘失去平衡,鸡肉、菜汤、碗片撒了一地,惹得村民们一阵哄堂大笑,该教师两脸绯红,低头返回厨房。
菜总算出齐了,有鸡爪、羊肉、猪蹄、牛肉等八道菜,银耳、肉丸两种汤。
人们常说“酒席之中无恶语。”你听,席间恭维老师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一夜之间教师身价大涨,连平日鄙视教师的人也换了一副嘴脸。尤其是老校长,更是被赞美之词包围,竟使他有些受宠若惊,得意忘形。接受了一位位大小干部的敬酒,一时间昏昏然,飘飘然,话也多起来:
“我在河东小学干了三十多年,学校的教学质量一直名列前茅,没想到近两年名落孙山,成了一个烂摊子。作为学校的‘三朝元老’,我心疼啊!国家的兴旺在科技,科技的根基在教育,在教育上舍不得投入的人是鼠目寸光……”
因为是在酒席上,支书不便当面提出异议,耐着性子默默地听着,但脸上已无笑容。他清楚老校长话中有话,酒醉心明。众干部也没有刚才那么兴奋了,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可急坏了新校长,他花几百元是要有效益的,如此下去……唉……
他连忙下席,挨个敬酒,并说了一些感激村组干部的话,气氛才稍有好转。接着他又提议干部与教师,村干部与组干部展开喝酒擂台赛,办公室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趁大家酒兴正浓,校长开始致“祝酒词”:
“诸位,近几年在大家的关怀下,河东小学的面貌大有改观。上学期统考成绩不佳,教师们深感惭愧,他们决心这学期一定亡羊补牢,奋起直追,把教学质量搞上去。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立下军令状:这学期考试成绩不在全乡前六名之列,我这个校长自动辞职!”
“好,好!”众人一齐喝彩,书记脸上也有了光彩,趁此机会,校长转入正题:
“要想把教学质量搞上去,首要的问题是调动教师们的积极性,使他们无后顾之忧。比如下半年的工资兑现问题、水利负担问题,这些都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希望得到在座的支持!”
“这个好说,只要把教学质量搞上去,这些我们可以酌情考虑!”书记一时兴奋当场拍板。
“是啊,总不能让你们放下书本去挖沟挑土吧。”五位组长也随声附合道。
校长乐得心花怒放,神采飞扬:
“来,来,为我们的精诚合作,为我们共同建设好河东村,干杯!”
“干,干!”老师、干部齐声响应,气氛达到高潮,有的当场就醉倒下去了。
晚上,教师们余兴未尽,没有回去,聚在一起打扑克,说闲话,他们是在等校长发一点教师节的福利。
校长送走了大小干部,也来到寝室。他看出了大家的心思,叫管财务的C发给每位教师20元。教师们默不作声,气氛紧张得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因为上一年教师节每位老师发了50元,今年学费上涨,加上上学期的结余,总不至于减少吧!老校长再也忍不住了,问道:
“上学期还有多少结余?”
“没有扎帐,大概没有了吧!”
原来上学期闹罢课,老校长出事,统考成绩不佳,风波一个接一个,为了避免学校内部再出乱子,他没有扎帐。
“那就把今年以来的开支去向和原始凭据一齐拿出来看看。”
“是啊,用钱总得有个科目。”众教师附合道。
迫于压力,校长让C拿出帐本及条据,教师们看到生活招待费高达三千多元,不禁惊诧了:今年除六一儿童节,教师节,两次检查,一次统考,并没有其它生活招待。见露出破绽,校长只好说出真相:
“年初因学校有些事找村支部,我请客送礼,帮书记销柑桔,以及平时与村组干部,乡教育组领导礼尚往来用的钱,都算在生活招待费里面,所以就高了。”
送礼也好,打坨也罢,谁知道他具体用了多少,他和C从中渔利没有。
“学校小,收入本来就不多,怎么经得住你这样折腾!你怎么能拿公家的钱赶人情,送礼?”老校长严肃地说。
“我一年也只有千把多块钱,总不至于我自己掏腰包吧!再说,我这也是为学校办事。”校长辩解道。
“我过去掏了几十年腰包,不也还在过日子吗?”
“可结局如何呢?”这下可刺到了老校长的痛处,他气愤地说:
“想不到河东小学败在你手里。”
“您年纪大了,我劝您还是少管闲事!”
“河东小学是我一手缔造的,只要我还在学校一天,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倒下去,当说的非说不可!”
“你要认请形势,现在不是你当头!”
“你……”想不到自己的学生和多年同事竟说出如此狂言!老校长气得两脸煞白,说不出话。众教师慌了,连忙把他扶到隔壁休息,好端端的一个教师节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老校长来到了教育组,反映了河东小学的问题。万干事说,这个要向村支部反映,弄清来龙去脉,我们现在不便插手。他又问,今年河东小学给教育组哪几位领导送过人情,送了多少。见他问得如此唐突,万干事心中有些不悦,搪塞道:
“这个嘛,我今年身体一直不大好,也不太清楚。”
当天晚上,他顾不得一天的奔波,又来到支书家反映问题,支书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管哪个部门,礼尚往来总是有的嘛!只要他不贪污就行了。”
“可总不能拿公家的钱拉关系,感人情啊!”老校长是个耿直人,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事情的要害。书记听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怀疑是不是新校长当了头后他有些嫉妒,尽管如此,嘴上还是温和地说道:
“老李啊!你我都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有些事不必看得那么认真,现在的社会不是五六十年代了,什么都在变,不要落后于形势嘛!”
想不到他倒给自己上起政治课来了,老校长见再说也是白搭,何况有些问题还牵涉到书记大人,说重了两人又会吵起来,只好走了。
晚上,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披上外衣,蹑手蹑脚走出来,来到门前河边散步。时至秋天,天气转冷,一阵凉风袭来,使人有些寒意。河面上泛起一堆堆乌黑团团,那是村民们泡黄麻压的泥巴,本来很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且能闻到一股恶臭。
他在河边踱来踱去,思绪万千:过去他一直把河东小学当成一块净土,从不让外界浊流污染它,自己当头多年廉洁奉公,两袖清风。想不到下野不到一年,河东小学竟变成这样,如同这河水肮脏不堪。老校长感叹生活对他太不公平了,连一块洁净的安身之地都不给他。原指望下野后清静一些,这样下去何以清静得了?难道真的要像书记说的睁只眼闭只眼吗?可自己的秉性又怎能做得到?干脆不教书算了!眼不见为净。可教育组万干事的话又响在耳边:
“你当了三十多年民办教师,一走了之,岂不前功尽弃?万一今后再有转正机会,你会抱恨终身的!”想到这里,老校长又燃起一丝希望,迈开脚步,朝家门口走去。
转眼又到了年终,教师们除忙于复习迎考外,又开始为自己的工资兑现问题而担忧,校长安慰大家:“不要急,今年工资兑现不会有问题,教师节村支书不是明确表态了吗?”可他说这话的第三天就接连有老师反映,他们除抵了春上没交完的提留款外,再也进不到活钱了。一时间办公室又炸开了锅:
“年初夏征时,他们号召党员干部教师带头交提留款,我们东扯西拉借的交了,现在他们差我们的工资就不兑现了。”
“喝酒时表态表得叮当响,现在又变了卦。”
“村里给我们的工资不能兑现,学校里的福利又少得可怜,叫我们日子咋过?”
“年关逼近,种田人都杀猪宰羊,大包小包往家里提,我们怎么向家人交代?”
校长实在听不下去了,干脆走出办公室到教室回避,教师们指着他背影说:
“他只会打坨,拉关系,一触及到教师们的切身利益就躲躲闪闪,生怕得罪了那些官老爷!”
教师们的积极性又一下子跌倒了低谷,都无心上课,坐在办公室发泄私愤,教室里学生像开茶馆似的,沸沸扬扬。迫于压力,校长找到管校副书记诉苦道:
“教师们辛辛苦苦工作一年,工资本来就少得可怜,不兑现怎么行呢?”
“我们也有难处啊!现在交了上面的三提五统,村里各项开支一除,实在没什么钱了。你们学校就不能想点办法吗?现在公办老师上面就只能发百分之八十的工资!”
校长一时有苦难言,说道:
“今年学费虽然上涨了,但教育组的各项费用也在涨,学生人均上交近百元,加上学校的各项开支,平时的礼尚往来,哪里还有什么钱?眼下连教师们的年终福利都成问题。再说,现在已快放寒假了,再找学生收钱说不过去啊!”
“我听说各小组还有几个没交清责任田提留款的农户,你让老师们与他们联系,帮他们抵交提留款,然后找他们进现钱。”校长如获至宝,马上回去向老师们作了汇报,可第二天教师们又怨声载道:
“要我们用工资去抵提留款的那几位农户,不是抗款不交的钉子户,就是一贫如洗的困难户,哪里进得了现钱,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我去年帮有的农户抵了提留款,现在还没得到现钱。”
“这样还不如把工资存在村里牢靠,反正可抵来年的责任田的提留款。”
新校长又泄气了,眼下他真的到了江郎才尽的地步了,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招了。唉,这学期一完,明年说啥也不当校长了。
一九九四年对民办老师来说,是一个转折点。国家决定举行民转公考试,其转正指标是前几年的总和,教育部下决心在本世纪末解决民办教师问题。教师们听了欣喜若狂,老校长更是庆幸自己终于熬到了这一天。那些半道出走的懊悔不已,纷纷找关系,不惜重金,重新加入民办教师行列,河东小学的E就是其中一个,B经村干部做工作也继续担任校长。
村干部开始走俏起来,教师们都不计前嫌,处处对他们毕恭毕敬,生怕有一天他们把自己提前给辞退了。也不再为危房和工资等问题而烦恼,反正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不在乎再熬它几年,他们开始专心致力于教学和自修。
当政策一下来,他们又傻眼了:只有八六年任教至今的民办老师方有资格参加转正考试。按照这个框框,河东小学只有三名老教师ABC有资格考试,五位青年教师牢骚满腹,更加坚信自己过去作两手准备的打算是对的。尤其是E,不仅白花了1000元打坨费,还误了几趟长途生意,一气之下又离开了学校。
这次民转公转正考试,以考核为主,占百分之六十比例,考核内容包括职称、学历、教学表现及成绩。以文化考试为辅,占百分之四十比例,综合打分,择优录取,受省市级表彰且是小学高级教师的可直接录取。
对老校长来说,这两项免试条件他都具备,连复习考试都不用搞,不少人认为他是瓮中捉鳖,一些同龄人开始敲他的喜酒喝,每遇此,他只是憨厚地笑笑:
“还早,还早,等我转正了,一定大摆筵席,让大家喝个够。”
晚上,等家人都睡熟了,他独自一人打开多年来视为珍宝的木箱子。看着这些沾满水渍,页面有些发黄的荣誉证、职称、函授文凭,老校长热泪盈眶、心潮澎湃,这些年来忍辱负重、呕心沥血、甘守清贫,唯有它们可聊以自慰。当初妻子生气时把它们扔进河里,要是自己不及时捞上来,仔细晒干,那可真是终身遗憾啊!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老校长满怀欣喜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临近考试时,乡教育组通知他也要参加文化考试!这下他可慌了神,近一个月来,他一直陶醉在转正的憧憬中,连书本都没怎么翻过。更要命的是,这次转正文化考试的复习范围一直没说清,不知是初中范围,还是高中范围。如此仓促上阵,能有好成绩吗?他怕自己又因几分之差而落选,他实在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一气之下决定弃考,免得遭人嘲笑,还浪费200元报名费。
因为他资历较老,教学成绩也突出,乡教育组委托与他同学多年的万干事上门做工作。
晚上,两位同学促膝长谈:
“你一生不曾打牌赌博,这200元报名费只当打牌输了。”
“不是心疼二百元钱,而是精神上的打击实在受不了,我这大一把年纪了,总不能老是被人戏弄?”
“可你要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些年来呕心沥血,苦苦等待,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能有今天。反正我话也说到这份上了,不管你考不考试,二百元报名费我给你先垫交了,考试了就还给我,不考就算我的!”
见老同学说得如此贴心,老校长爱人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嘴道:
“人家劝你半夜,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总得讲点交情吧!是要你进考场,又不是要你进杀场!”老校长拗不过他们,只好勉强同意去试试。
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全区三百多人,分六个考场。因为心情不好,老校长埋着头独自一人朝考场走去。也许是他神态异常,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手拿话筒,走上前去采访他:
“您好!”
“……”老校长不知所措,茫然地抬起头。
“请问您当民办教师多少年了?”
老校长懒得回答,伸了三个指头。
“三年?”见女记者还不明白,他大声吼道:
“三十年!”吓得女记者后退了一步。尽管如此,她并不生气,反倒庆幸自己今天终于找到一个典型的采访对象。因为在她看来,任教30年的民办教师还是头一次见到。
“有机会参加这样的考试,您高兴吗?”
“当然高兴,能熬到这一天的人已经不多了。”
“万一考不上,你有何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继续半耕半教呗。”
“半耕半教?”
“就是一面种责任田,一面当民办老师。”
“对这次转正考试,你有什么感想?”
“我教了三十年书,遇到这样的考试少说也有四五次了,不是条件不合格,就是成绩差几分。前些年说连续三年评为区先进老师的可免试直转,待我满三年达到这个标准,这一条优惠政策又取消了。就在前不久,又说受省市表彰的高级教师可免试直转,可临近考试又变卦了!这政策变化无常,到下边就走样,叫人实在受不了!”
老校长的一番肺腑这言,在教师们心中产生了共鸣。他们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要把多年的苦水都倒出来似的。
“凭什么要我们交二百元报名费,不就是一天的考试吗?一无生活,二无住宿,好像我们身上有榨不完的油似的。二百元对别人不算什么,对我们来说,可是一二个月的工资啊!”
“考大学都有个复习提纲,这次考试连复习范围都不说,存心作弄我们!害得我们从小学到高中眼睛都看瞎!学校里,家里的事本来就一大堆,加上复习迎考,忙得我们整整一个月没睡上一个安稳觉,真是要命!”
一时群情激愤,采访变成了示威。这位年轻的女记者也许是才毕业不久的实习生,从来没见过如此场面,也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报道,在人们的争执声中,她竟灰溜溜地走了,教师们更是愤愤不平:
“这些记者就会锦上添花,歌功颂德。”
“说了有啥用?现在有几个真正关心我们民办教师的?”
“连公办老师都拖欠工资,哪有精力管我们?”
“妈的,这次考不上,我终身不考了!”
“何止是不考了,我连书都不教了!”
“上面说本世纪末解决民办教师问题,谁知道啥时候撵羊似地将我们一哄而散,迟走不如早走,这样名誉上也好听一些。”
“噹噹噹……”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他们寂若寒蝉,默默地向考场——这个决定他们命运的地方,大踏步走去。
进考场不久,又骚动起来。原来试卷全是小学内容,而且规定数学应用题只能用算术法求解,纵然复习了高次方程,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一些中青年教师牢骚满腹:
“这不是针对我们的考试,是照顾那班老家伙的!”一些人弃卷而去。
对老校长来说,小学数学他教了好多年,教科书都不知磨破了多少本,所以不到一小时就做完了。尽管很满意,他仍舍不得交卷,生怕有一点疏忽,足足检查了三四遍,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了,才依依不舍地交上去。
十一

中午,老校长和同乡几位老师聚餐。他们在街上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在一条偏僻的小巷找到一家适合他们经济能力的小餐馆。叫了一个鱼火锅,几盘小菜,喝起散装酒来。有好事者首先提议:
“要是我们当中谁‘中举’了,一定得请今天在座的客!”“好,好!”众教师一齐响应。
接着他们便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他们当中谁的希望最大,说来说去,一直公认老校长的希望最大。老校长苦笑一下,尴尬地轻声说:
“这个……真的很难说。”
因为他们大多知道他的一些心事,也就没和他多开玩笑。酒过三巡,他们满脸兴奋,开始慷慨陈词:
甲说,我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不该当民办教师。早三年改行,现在也发了。
乙说,民办老师可谓我国一大特色,我们泥里、水里、风里、雨里、家里、教室里滚爬着,整天像个坨螺似地不停旋转,是典型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结合体。
丙说,我之所以熬到现在,还不是有转正这个铁箍子箍着我,要是国家的这个政策还晚几年下来,恐怕今天我也不在诸位之列了。
丁说,要是我有机会转正,一办好转正手续,就申请停薪留职,干别的去。教书这一行我是彻底厌倦了,现在的公办老师都拖欠工资,将来我们还不走别人的老路。
“我们教了几十年的书,一下子改行又能做什么呢?”老校长深有感触地说。
“干什么都行!就是捡废品,踩三轮,也比教书强!”教师丙立刻提出反驳。
下午考语文、政治合卷。一打开卷子,老校长便傻眼了。这也难怪,几十年来他一直教数学,语文教得很少,加上没用功复习,连政治题都没背,自然无从下手,木然地坐着。中午多喝了两杯,一时间昏昏然,在桌上支起胳膊,打起瞌睡来。
“时间不多了,请大家抓紧一点。”不知是监考老师有意提醒他,还是时间真的不多了。老校长一听这话,针刺般坐正身体。尽管他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依然想不出什么。除胡乱作了几道选择题和作文外,其它都空着。望着蚂蚁般的铅字,老校长茫然了。他仿佛看见自己落选后的颓废像,仿佛听到别人的讥笑。此时此刻,他彻底绝望了。他想:莫非真的像老一辈说的“命生只有八锅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自己天生就没有吃皇粮的命?想到这,他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一些。
“噹……噹噹……”交卷的时间终于到了,老校长叹了口气,把试卷放桌子上懒得交上去。提上自己的旧黑提包,低头走出去,也没等几位老同乡,独自一人来到一家小饭馆,叫上两盘青菜,一碟花生米,喝起闷酒来。
晚上回到家里,老伴问他,只是嗯了几声,懒得说话。见他满脸通红,一身酒气。老伴知道他多喝了几杯。凭她多年的经验判断:既然他喝得酒,证明心情好,考得自然也不赖。所以尽管对她如此冷漠,她不计较。殷勤地扶他上床,解衣脱鞋。
半夜里,老校长酒醒了,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到自己又是名落孙山,不禁长叹短吁,一阵辛酸:
“考上了,考上了!”老伴的梦呓更令他心烦。这次再考不上,怎么向她交代?想到跟随自己几十年未曾享到半点清福的老伴,他真恨自己无能。
烦恼、悲伤使他无法入眠,低矮、潮湿、拥挤的旧房更使他气闷、压抑,他索性穿好衣服,轻轻带上门,到河边散心去。
时至隆冬,天气已十分寒冷,老校长刚从被窝出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头脑也清醒了。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想到自己一生坎坷的命运,他不禁黯然泪下,难道自己的生命真的走到了尽头?
“呜……呜……”明明是风吹树叶声,老校长却认为是鬼叫声,唉,与其这样苟且偷生,倒不如死了痛快!
“爸……爸!”他不觉一怔,深更半夜里谁在叫我?哦,一定是夭折的大女儿,或许她在阴间太孤单了!其实,这是他么姑娘在梦中叫他。
他主意已定,不再多想,一件件脱着,尽管冻得发抖,依旧木然地脱着。
“咳,咳咳!”老伴的的咳嗽声让他猛然醒悟,自己一死了之,她上有老,下有小,还浑身是病,怎么过啊?亏了自己还是个人民教师呢,心胸怎么如此狭窄?这点挫折就失去了生活的勇气!
他仰天长叹一声,又一件件穿好衣服,无奈地向家中走去……
十二

通过综合考评,老校长分数没有达标,最终没能转为公办教师,又一次失去吃皇粮的机会。他早已料到这个结局,唉,自己就这破命,跳不出农门的,就在河东小学呆一辈子算了。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他立足三十多年的河东小学现在也摇摇欲坠了。
随着计划生育的不断深入,农村新出生人口逐年大幅度减少。村办小学每年的毕业人数与新生入学人数,形成严重的剪刀差。为了减轻农民负担,提高办校条件,教育部门开始在农村实行联村办学,教师工资及管理全部由教育部门负责。河东村仅有六百多人,在校学生已下降为五十多名,无法独立办校,始建于一九五六年的河东小学到此寿终正寝。教师们各奔东西,有的辞职不干,有的精简下去,有的找关系调到离家近一些学校,老校长被分配到离家五六里的三湖小学。
新学期又年复一年开始了,老校长处于进退两难的十字路口。继续教吧,路有点远,每天起早贪晚,家务农活老伴一人干不了;不教吧,自己已过不惑之年,又没有别的生存技能。正在犹豫之中,已经结婚的大儿子从广州打来电话,说两口子带个孩子每天接送不方便,学费也很高,想带回来在家上学。
在农村,爷爷奶奶带孙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老校长不好反对,只是说了后顾之忧。大儿子自告奋勇地说,二老今年只种一二亩口粮田算了,家里开支我来承担一部分。
开始报名了,老校长带上孙子宏宏去学校。因为是第一天,按惯例老师们去得比较晚。于是他没走土路,绕马路过去,想顺路到街上问问农资行情。到了集市,宏宏嚷着要喝,他停下来从黑提包拿出自备的茶水。
“好苦,我要喝爽歪歪!”没办法,他只得掏钱买。看来今后的开销无形中要增加了,每天10元左右的工资可能要花去一半。自己再节俭,也不能亏待宝贝孙子啊!而且他爸妈知道了也不高兴。
过了集市,人烟越来越少,渐渐地进入一片茫茫荒野。他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一股凄凉之情,觉得自己如同发配沧州的林冲。唉,今后同事关系好不好处,领导对自己怎样,学生调不调皮,好多事都是未知数。越想思想包袱越重,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每踏一圈都十分吃力,干脆叫宏宏下来,推车步行歇口气。
“爷爷,怎么不骑车了?”
“爷爷累了,骑不动了。”
“还有多远?怎么一个人都看不到?”
“快了,快了!”
“那里好玩吗?小伙伴多吗?有小卖部吗?”
“有,有,好玩。”天真的宏宏哪里知道爷爷的满腹心事。
终于到了三湖小学,出乎他的意料,教师们早来了,在校园割草。他买好吃的、喝的,安顿好宏宏,连忙从水泥做的乒乓球桌上拿起镰刀,使劲挥舞起来。一是弥补迟到之过,二是给领导一个好的印象。
不知是割得急,还是年龄大了,不一会腰疼起来。他起身扭扭腰,抬头四望:十名教师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派,一部分在埋头苦干,这可能是跟他同样心理的外村教师。另一部分有说有笑,割割停停,有的还叼着香烟,耳戴蓝牙听歌曲。这一定是本村老师了,他们似乎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感,瞧不起这些外村人,连闲话都不想跟他们聊,仿佛跟他们说话有失身份,甚至觉得他们是怪人,不可思议,每月二三百元,跑那么远早起晚归来这教书,图个啥呢?
一位称之为廖主任的,还算体察民情。
“老师们,休息一会吧!”说完,叫一位在校园开小卖部的本村教师,去提了一袋廉价的冰棒,还幽默地说:
“来来,吃冰棒,冰棒解渴啊!像下雪天的冰凌,原汁原味。”
下午劳动结束后,教师们在办公室休息,他们认为开学第一天,学校会表示一下的,在外面吃顿饭。呆到四点钟,一把手王校长下了逐客令:
“学校食堂还没有开火,大家今天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上午八点准时上班啊!”这后一句话,老校长知道是针对他的,干了几个小时的活,饭没吃上饿着肚子,还受气,哪还有劲长途跋涉哦!
一路上,四位外村教师感慨万千,滔滔不绝,此刻他们才找到同类,有了共同语言:
“唉,这个学校又偏僻,又荒凉。”
“还以为今天有点酒喝,想不到如此打发我们!”
“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以为你是谁啊,他们把外村教师视为打工仔,还给酒喝?蚂蚁坐沙发——弹(谈)都不弹。”
“不教算了,趁现在刚开学。”有人提议道:
众教师都沉默了,这个想法其实他们早就有了,只是没有办法啊!出外打工年龄大了不说,也没学什么谋生技能。万一今后有转为公办老师的机会,又会失之交臂。再怎么混得差,也比身边那些只啃几亩责任田的地道农民强些。
“爷爷,我饿……”宏宏的话打破了沉寂,老校长从沉思中惊醒,心烦得跟同事招呼都懒得打,自顾自加快速度向家中骑去。
十三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还是赶了个晚集。因为半路下大雨,祖孙俩都淋湿了。土路泥泞不堪,带人骑不动,只好把孙子放车上推着走。到校后,王校长对一身落汤鸡样的祖孙俩并没动恻隐之心,板着一副阴沉的脸,可能埋怨他又迟到了。
晚上放学后,在办公室开会,校长宣布了考勤制度:第一条:迟到一分钟,罚款一元。第二条:请假一天,扣款十元。第三条:周一到周五晚办公,缺席者罚二十元。
这三条紧箍咒,对老校长来说,条条都要命。他是个老实人,明知难做到,还是去忍受。想到自己过去当校长时,也制定规章要求过别人,从心里也能理解领导的难处。现在下野了,年纪一大把了,何必当挡箭牌,让别人说闲话。从教几十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还在乎这些,咬牙坚持吧!
“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虽然四名外村老师明知道这些制度主要是针对他们的,怕他们在这所学校混天度日,影响教学质量,但也不好刚来就当面跟领导唱反调。
“听从领导指示。”一名外村周老师首先表态,连文革中常用的“指示”之类崇拜语都用上了,马屁真是拍到家了,众教师纷纷朝他望去。今天午饭后,见校长胡须有点长,他主动把自己刚买的没开封的电动剃胡刀借给校长先用。
“我说一下。”教师们为之一振,终于有人仗义直言了。遗憾的是,老校长说的是他孙子就餐的事。
“这个问题,学校没有先例,还不知道炊事员同不同意。”校长支吾道,其实是他本人不同意。
“孩子他爸妈在广州,奶奶在家事情多,身体又不好,现在学校离家这么远,真的是没有办法。”
见他说得如此恳切,也看到其它老师同情和不满的神态,更怕公布考勤制度后节外生枝,校长让步道:
“吃饭可以,只是小孩的生活费不好算。”
“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搞屈了别说啊!”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晚上,他和老伴商定,爷孙俩住校算了,每天来回跑确实不方便,家里的事能拖到双休日就拖,实在拖不了就花钱请人做。
十四

树欲静风不止,应付完考勤制度,其它问题又来了。一是饮水质量问题,学校井里压出的水是黄色的,听说村子里好几位得了黄胆肝炎。老校长不寒而栗,自己年过半百无所谓,孙子的健康万万马虎不得啊!为此,他下狠心花几十元买了一个大电水壶,喝水,洗澡都烧水,又从家里带来二个塑料桶,平常接满沉淀备用。
二是办公室正对操场,灰尘直入,下课学生活动更甚。而他正朝门而坐。没办法,看见办公室一侧有个破腿椅,教师们都不愿坐,他去坐。狭长的办公室全被桌子椅子塞满,后面的人要出去,需前面的人站起来,从椅子上跨过。所谓的办公桌,就是八张书桌拼合而成,上面铺张大花布,表面上看上去挺美观,实则高低不平,有的地方还有洞,平时写字,放墨水、茶杯常出洋相。
因为上述原因,老校长白天尽量少呆在办公室,有时下课了,就在教室批改作业,辅导学生,或者看点闲书。每天除去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跟学生滚在一起。他觉得忙点好,少想烦人的事,少说些不愿说的应酬话。每当看到学生的进步,听到他们老师前老师后的亲切叫唤,心里美滋滋的。甚至认为他们下课后的打闹、嬉笑也挺有情趣,使他压抑苦闷的心得到了滋润。
十五
晚饭后到晚办公的一二个小时,是老师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常在一起打扑克,说闲话。他们喊老校长玩两把,他推说孙子淘气要看管,一位边打牌边听蓝牙耳机的老王教师说:
“别活得那么累,你我都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还有啥追求?及时行乐吧!”老校长温和地笑笑,不置可否。这位乐天派教师,通过转正考核和考试转为公办老师,年龄大了不想离家太远,留在本村任教,月工资高出别人好几倍。教师中有传言,说此人并非靠实力考取,是他在区教委当领导的儿子,通过关系将其数学分数加了个零,从9分一跃为90分。该教师平日不看书、不读报,连教科书上的一些简单问题都要请教别人,还时常回答不出学生数学上的问题,不得不让人对他的成绩产生怀疑。
每天吃完晚饭,老校长常带宏宏到学校后面的田间小道上散步。麦苗绿色的柔发随风飘逸,金黄的油菜花竟相开放。宏宏好奇地跑到田里,摘上一朵菜花左看看、右闻闻,还举到爷爷跟前叫他闻,天真地说:
“这些花炒菜吃,好吃吗?”
“没吃过,那样太浪费,它开花后结的果实可以榨油,就是奶奶炒菜用的油呢!”
偶尔在田埂上,也能碰见学生家长,不管他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一律向他点头哈腰,问长问短,询问小孩在校情况,邀请他星期天到家中作客。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虽然贫困潦倒总不得志,但能为乡村教育做点贡献,受到农民的尊敬,活得也挺有乐趣,人的一生,能像油菜花这么耀眼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只能像这大片的麦苗默默无闻地生存,谁也不能否认这些绿色植物的作用。
想到这些,他心情开朗了许多,不再为生活中的不快而烦恼。就这样乐天知命,顺其自然,了此一生,像乡村老水牛一样默默耕耘吧!教到哪天上面不要自己教为止,之后回家养老,跟老伴在门前屋后种点菜,养点花,累了坐在院子大槐树下,泡一壶清茶,看日出日落,望云飞云卷,享受一种恬静、雅致的晚年生活。
(完)

往期回顾:文学原创·《米泡情怀》作者 齐义和

作者简介:

齐义和,笔名远方的云。不爱歌功颂德,人云亦云,瞎编滥造,也不想以文谋生。只求所写直面生活,讲究内涵,做一个坚守个性的乡土草根文人,作品散见于网站及纸质媒体。
齐义和原创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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