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到这四个字,你就把握了唐诗的真正精神
说到唐诗,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李白的飘逸、杜甫的顿挫、王维的高超、孟郊的苦吟、李商隐的深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些诗人的背后,是否还有一种普遍的共同点?
你可能会说是渴望建功立业的青春,或者是凭借直觉认为情感饱满真挚,或者专业一点如文学史上说的兴寄风骨……但是其实还有四个字可以概括:不负此生。
先卖一个关子,2018年就曾出现过名为《不负此生》的短片。若不看最后三秒,大家可能都会认为这就是一个不知道是谁用爱发电搞出来的公益宣传片。毕竟,它“长”得真的很像每年电视台各大晚会中插播的那种公益短片。
《不负此生》讲述了三个年轻人的故事,他们一个辞去了工作要做翼装飞行员,一个在当又苦又累还不被接纳的大学生村官,还有一个放弃国外高薪在国内从事着科研工作。没有一个人的故事缺少了质疑、嘲笑,但他们在所有的压力下选择了忠于自我、活在当下、拼尽全力,然后,在经历七年训练之后,在吃了1875天的闭门羹之后,在经验了17520小时的试验之后,他们终于成功了。
短片最后的旁白说,“你,要怎样度过这一生?有人二十岁已经死了,有人七十岁还在发现生命的可能,有人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有人为一件事着迷,简单执拗、一直到老。忠于自我未必有结果,坚持努力也不一定换来成功,但有天回望过往,是胸怀壮阔,还是满心懊悔,取决于我们的每一个当下。愿你能,不负此生。”
嗯,不负此生这四个字,好像老出现在这种类似于心灵鸡汤的场合。但是当一群人真的发自内心地笃信有些东西值得自己奋斗终身,那么在以之为信仰的过程中,不论是喜怒哀乐,也就都显得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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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是生命,是醒过来看见真身
很多年前,华东师大的施蛰存老先生招考研究生时出了一道题目:“什么是唐诗?”
施蛰存(1905年12月3日-2003年11月19日),名德普,字蛰存,男,浙江杭州人,中国现代派作家、文学翻译家、学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这是一个有意味的问题。唐诗是一个美好的词语。汉语中有很多美好的词语。比如长江、黄河,黄山、长城等。唐诗也是汉语中最美好的词语之一。我们提起唐诗,就有一种齿颊生香的感觉。
唐诗只是风花雪月么?只是文学遗产么?只是语言艺术么?当然是的,可是我们又总觉得不够。我们仅从风花雪月去看唐诗,或许表明我们的人生可能太功利了。我们仅从语言艺术和文学遗产去看唐诗,又可能把唐诗看得太专业了。唐诗还可不可以指向一些更远更大的东西?
唐代有兼容并包的文化精神,比如我们的丝绸之路以长安为中心,西至罗马东至东京。唐代有世界主义的文化精神,那时的中国国力强盛,版图辽阔,经济发达,所以我们的文化既可大胆拿来,又能从容送去,元气淋漓、色彩瑰丽。唐代有继承创新的文化精神,唐代继承了秦汉帝国的文化格局,又对官制田制等加以创新……
教科书上似乎只有这些才是唐诗的文化精神。不是说这些不重要,然而谈到唐诗的文化精神,就只能是“遥想汉唐多少宏放”,这似乎是一个成见。今天我们先不从这些大地方讲起,诗歌毕竟是关于心灵的事情,我们从唐诗的心灵世界讲起,心灵性才更是唐诗幽深处的文化精神。
杭州的西湖边上,花港观鱼的旁边,曾经住着近代的老先生、仙风道骨的诗人马一浮先生。马先生说,诗是什么呢?诗其实就是(人的生命)“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
后来叶嘉莹教授说,这是关于诗的最精彩的一句定义了。诗就是人心的苏醒,是离我们心灵本身最近的事情;是从平庸、浮华与困顿中,醒过来见到自己的真身。我们为什么说仅仅从风花雪月、语言艺术、文学遗产、汉唐气象等来读唐诗,总觉得不够呢,那是因为隔了一层,没有醒过来跟自己的真身相见。
这似乎有点玄了。有没有真身,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进一步论证的事情。但是我们姑且将它作一个比喻:人生有很多幻身、化身,真身是这当中比较有力量、自己也比较爱之惜之的那个自我,而且是直觉的美好。
古代有两个禅师有一天讨论问题,第一个禅师说了一大套关于天地宇宙是什么的道理,轮到第二个禅师时,他忽然看到池子里边有一株荷花开了,就说了一句:“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我们读唐诗,似懂非懂、似问似答之间,正是“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因为读诗是与新鲜的感性的经验的接触,多读诗,就是多与新鲜的感性的经验相接触、相释放,就像看花。也因为读诗读到会心,又恍然好像古人是我们的梦中人,我们是古人的前世今生。
比如,在我们离家万里的寒冬腊月中如果偶然想起“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应该会觉得那个大风大雪中,快要回到家中的夜归人,就是我自己的背影吧。念及此处,心里可能一下子就会有说不出的温暖与感动。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为什么唐诗会这样呢,这大概是因为唐诗表达了我们古今相通的人性,而且是用永远新鲜的感性的经验来表达。所以唐诗一方面是永恒的人性,另一方面又永远是感性的、新鲜的。而这个古今相通的人性,恰恰正是中国文化内心深处的梦。我想我们中国文化做梦做得最深最美的地方,就是古今相通的人性精神。永远的风花雪月背后,是永远的人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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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
《尚书》有一句老话:人为万物之灵。它表明人的生命是天地间最美好的事物。这是古老的中国文化的一项重要发现。《诗经》里有句诗:“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意思是说早晨起来,晚上睡下,都要想想,是不是对得起自己的生命。
《尚书》《诗经》这两句话联系起来表明,如果没有古代先民对于人的生命美好的发现,就不会有这样的对于生命美好的爱惜。像一个爱清洁的人家,每天都窗明几净、开开心心地生活。
《诗经》还有一首诗很重要:“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曾说:“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表明这是中国文化思想核心价值的一个重要表达。
《诗经》这句话有这样几个意思:一、人是宇宙的善意的创造。二、生命是生来美好、高贵、不可贬抑的。三、人在世的意义,正是善待生命的美好,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以不负此生、不虚此生。四、无论如何艰难困顿,人生永不舍弃。这四个意思,归结为“人为万物之灵”这样一个古老的信念。
唐诗里头有一个主要的声音,是说人在这个世界里要善待自己,要不负此生,不虚此生。接下来,我们先从简单的常识讲,以诗仙李白为例子。
中国文化中有李白这个词,真是一个美妙的亮点。有点像美国文化里的自由女神,法兰西文化里的马赛曲。如果说别人尽十分气、十分才,即是尽气尽才的生命,而李白是尽二十分、三十分。
李白一生,集书生、侠客、神仙、道士、公子、顽童、流浪汉、酒徒、诗人于一身,超量付出了才与气,尽管如此,他还要拉住太阳,“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
尽才尽气的表现,现代人的说法就是自由。自由有两种,一是积极自由,即充分实现自己生命的美好。二是消极自由,即不受外来力量的束缚。积极自由在李白身上,好像有光有热要燃烧,有不能已的生命力。
这里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身上的西域文化因素,热烈、奔放、浪漫、沛然莫之能御。“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首小诗有一个秘密:天山以西,是他美好生命的发源之地。另一个因素是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道家自由超越精神对他的影响,功成身退,永忆江湖归白发。他仍然是中国文化之子。
李白的消极自由表现在鄙弃权贵、笑傲王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是中国知识人中,最能自尊自爱、最不受拘限的一个典型。
李白这个词,几乎成为真正的文人自爱的一个美好的理想。邓小军教授写文章,说李诗有一个意象系统,即太阳、月亮、长江、黄河,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之美。他把他的生命、才情,挥洒到那上面去了。他连普通的离别送别,都要写到天上去。
3
有光有热的其他大诗人们
说完李白,我们接着说杜甫。杜甫是一个厚字,结实扎根在地上。他最后死在回中原的船上,伏在船上写诗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中国唐代诗学的两座主峰,一个是天的精神,一个是大地的精神,真实做人、积极用世,不管他们有没有建立了什么功业,他们的生命是活得有声有色、有光有热的。但是对于他们的时代、社会,他们是尽心、尽气、尽才的。他们并没有从他们的时代得到什么,他们的时代却因为他们的存在而伟大。
唐代第二线的大诗人韩愈、柳宗元、白居易、李商隐、杜牧等,都是做人做事有担当,有作为的。
韩愈一生最精彩的是谏佛骨,苏东坡说他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在举世滔滔的佞佛大潮中,障百川而东之,挽狂澜于既倒。
柳宗元一生最突出的是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革新,被贬谪的后半生不屈身降志,又做出了影响深远的政绩。白居易的最亮点是领导了中唐的新乐府运动,“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让诗歌文学产生社会良心的作用,深刻影响了后世中国文学。
李商隐与杜牧都是博学多识、才华盖世的士人,不仅仅是诗人。正是他们压抑的才华得不到实现,才成全了他们美丽的诗歌。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诗歌正是他们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证明。
所以我们可以说,唐代第一流的诗人,个个都是要拿出自己生命的美好,要做一点事情,都是想要让自己的才智充分得到表现的。
4
佛家、道家、中唐、晚唐……
都在成全生命的美好
有关唐诗学的一些关键词,譬如盛唐气象、兴寄风骨、诗赋取士、诗史精神、歌诗合为事而作、讽谏诗等,都指向刚健有为、对社会负责、以天下有道的关怀,做到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时代精神。这些关键词正可以简明有力地代表唐诗的基本精神。
唐代人对唐代人的诗歌评论,也是推崇尽气的精神,譬如盛唐诗人任华《寄李白》:“古来文章有能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可见我们不是无根据的。
白居易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高度概括了这种时代精神,表明:好诗是天意之所在,天意之肯定。这是一整个要好诗的时代。诗人最懂得这个道理,他们是要让天下都成为美好的诗。
这就要说到隐士,说到佛道。唐代的隐士,是布衣入仕前的等待,也是读书人得第后或罢官后选官的等待。所谓隐士,仅仅意味着此人没有功名,不像宋以后的隐士,根本不参加考试,不求功名,甚至甘心使自己默默无闻,老死无人知道。所以唐代的隐士,无非是等待入仕的一种生活准备。
再说佛教。佛教应该分开看,它的社会影响是消极的,负面的,而它的人文意义却是积极的,正面的。王维佞佛,但也写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雄浑刚健的边塞诗,没有人说王维会贬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是他的那些田园诗,也是围绕着人心美好的体验。
佛家与道家,在诗歌中不仅不是舍弃生命的,而且还是增加生命的美好的。只不过是从另外的方面来勉励生命。道家的超越精神与佛家的清洁境界,完全是创造性的。说佛教和道家是否定生命,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没有了佛家和道家,中国的文化精神就不完整。
然后便要说到晚唐。如果是跟盛唐比,晚唐是不够尽气了。但是不要忘记,晚唐诗人把尽才的生命精神突出出来了。晚唐诗人有一种诗歌写作的尽才崇拜,而其骨子里是盛唐尽气的诗歌精神的转化形式。王建说“唯有好诗名字出,倍教少年损心神”,白居易说的“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到了晚唐,好诗才成为一种可以使人终身赴之、类似于宗教信仰一样的美好追求。
所以,从初盛唐尽气的生命到中晚唐尽才尽情的生命精神,其实仍然是善待生命、高扬人性美好,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文化精神的表现。如果没有中国文化的这个人性亮色的底子,就不会有唐诗的这种表现。
所以,我们说唐诗背后有一个秘密,有一种很深的精神气质,就是尽气尽才的精神,就是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时代集体意识。如果有谁敢说自己的生命是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用中国文化的说法,我们就可以说他是得了唐诗的真精神。
5
唐诗不死,再读千遍
我们看诗人动不动就说“秦时明月汉时关”,动不动就说“万里长征人未还”,动不动就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动不动就说“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我们发现唐诗的世界大得很,力量充沛得很,精神豪迈得很。
初盛唐的人要是失恋了,痛苦了,说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就会洒然一笑,心情好起来了。要是暂时经过苦难,重新克服了困境,就会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就会对前途重新有希望。
诗人要是曾经被打败,曾经受大挫折,后来又东山再起,拨云见雾,就会说:“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又重来!”心里充满自豪的感情。诗人被压得喘不过气了,他就会有这样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唐人心里看不惯有些小人得势,说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是唐诗中骂人最厉害的一句话,骂得很有力量,以历史时间作尺度,眼界十分开阔。唐诗是可以提升人的人格,振作生命的活气的。读到不少唐诗,真的就是“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心花怒放的感觉。这也是我们喜欢唐诗的一个原因。
唐诗中常常提到大江大河、高山平原,因为唐诗主要是中国北方文化发展到极盛时期的诗,要写就写高山大河。所以宋词多半是小桥流水,唐诗多半是高山大河。中国文学写高山大河写得最好的作品至今没有超过唐诗。比如“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比如“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比如“白日依山尽”“大漠孤烟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比如“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比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都力量充沛得很,生命强健得很。
长江、黄河、高山、大川、太阳、月亮,唐诗就是想来一个惊天动地,就是想贯通宇宙生命之气。“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这个风烟,大气得不得了。又“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天姥连天向天横”,这个“上青天”“向天横”都是直上直下将人的生命与宇宙生命相贯通。
盛唐诗人、宰相张说大书诗人王湾的诗于政事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正是代表唐人的审美意识:天地之大美、自然之伟观。黎明、春天、新年,一齐来到人间,使人间成为美好的存在。“生”字、“入”字,热情奔放,生命化的大自然。天行健,刚健、积极有为,迎向清新与博大。
有些看起来很平常、很安静的诗,也有一种有天有地、贯通宇宙的元气之美。比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个“水穷处”,通往那个“云起时”,都是宇宙生生不息的气脉。“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青未了”三个字,不正是生生不息的春色无边无际地流淌么?
有个诗人有一天晚上突然睡不着觉了,觉得身子很暖和,原来是经过了一个冬天,地气开始回暖了,于是他写诗说:“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你们看,诗人的生命节奏感通着宇宙的生命节奏。
唐诗是早晨,是少年,不是下午茶。下午茶的精神是反省的、回味的、沉思的、分析式的,要不停想问题的,而早晨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是清新的样子,是神采飞扬。如果要让我们的老大民族在千年长途的风霜满面中有少年精神,在朝九晚五的风尘仆仆中有做梦的机会,那我们就应该多读读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