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一变乃万变 ——吴昌硕《石鼓文》的创造性(大量高清图解析笔法细节)

一变乃万变

——吴昌硕《石鼓文》的创造性

文|薛元明    牛墨王说书原创首发
民国著名报人高拜石所著《古春风楼琐记》这套丛书,论证详实,妙语连珠,其中有许多独家披露的资料。第十卷有一篇题为《印坛盟主——“贞逸先生”吴昌硕》文章,谈及他本人拜会吴昌硕的事情。高拜石见吴昌硕之时,缶庐已是八十一岁的高龄了。对于年轻人喜好书画,吴昌硕却是这样评价:“难得!难得!可是这劳什子从来没有什么富贵寿考的呀!年轻轻的什么不好玩?这有什么好!”这些听起来难以想象。一代艺术大师竟然会对书画艺术是这种态度,实际上是人之常情。
俗话说,干一行厌一行。吴昌硕成为篆刻大师,充满了艰辛。吴昌硕幼年时,因生性顽皮,有一次被关在屋子里,徒有四壁,唯独一根长钉子被拔下来,用来刻划。因为这个机缘,竟然造就了一代篆刻大师。艺术家的成功,常常极为偶然。现今我们后人理解起来,想当然的地方会很多,常觉得吴昌硕声名远播,前呼后拥,好不气派!实际上吴昌硕的书画印直至民国大炽。光宣之交时尚且作“人薄报关吏,天怜识字夫。”以自遣。
吴昌硕一生留下来的临本非常多,无论应酬、创作、馈赠、交流,都会用到《石鼓文》。吴昌硕当年为青山农写石鼓文对联曾云:“石鼓书体固当以蕴集含蓄为尚,然须有气以驱之,刚柔并驭,方圆并用,上契鼎彝,下苻秦刻,乃为能事。若依样葫芦,谓得神理,是直写官事耳。”据说吴昌硕只是对着自己的摹本信笔而书,有的人甚至怀疑过他的手上从未有过阮刻本。但吴昌硕毫无疑问是天份极高之人,在用笔、结体和章法处理等很多方面开辟出一条新路,“自践新意,不依傍门户”。吴昌硕自谓“一日有一日之境界”,并非故作高言。
署名戊子年的45岁作品(图一)
现如今留心吴昌硕三十岁左右时期的篆刻创作,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有诸多恶习,但到四十岁便不同了,眼界大开,醍醐灌顶。
吴昌硕最早的《朴巢印存》
相比较而言,书法上属于晚熟。晚饭才是好饭。这张署名戊子年的作品(图一),应该是1888年,时年45岁,按照年龄来说,并不是非常出色。学杨沂孙一路,字形方正,用笔细硬,一带而过,其中像“安”字用笔拖沓,“既”字不稳,用笔失控。在吴昌硕七十岁左右的作品,也有一些仍然存在极力摆弄造型之意,扩大局部疏密关系,强化用笔,可见吴昌硕一直在努力求变,一直思考“变”的问题。
83岁作品,上款署“孟海”(图二)

找出两件吴昌硕晚年所书在款字中说明年龄的作品,分别是83岁(图二)和84岁的作品(图三)对比,生命的暮年依然思考很多问题,真可谓“一息尚存、求变不止”。
84岁的作品(图三)
随着年龄增长,积淀丰厚,有大幅度调整。用笔从原来的细硬逐渐变得圆润,行笔中增加了提按变化,结合行草笔法。字形逐渐拉长,结构符合“黄金分割定律”。将一件中年时期的作品中的“盈”字(图四)抽出来看,可以看到起、收、行笔之间有牵丝映带,不严格按照藏锋来经营。这一点与邓石如有异曲同工之妙。
“盈”字(图四)
如果邓石如出身书香门第,也就没有了邓石如,不过是陈陈相因的一个复制品而已。来自乡野的邓石如打破陈规,不管什么玉箸或铁线,自有一套主张,最终在篆隶书上开一代新风。所以,技法既是表现性的,也是限制性的。好比礼貌既是人与人之间的桥梁,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墙,熟人之间太客气容易见外生分,有时反而会形成一种阻隔。吴昌硕研究《石鼓文》的时间跨度近六十年,信息量丰富,将大半生光阴安放其中,加上他诗书画印四者兼善,书画兼用,书印互通,篆隶与行草相融。所以要综合理解,否则会盲人摸象。
吴昌硕所临摹的金文局部(图五)
按照吴昌硕“上契鼎彝,下苻秦刻”的观点,与金文自然有不解之缘。将吴昌硕所临摹的金文局部(图五)来看,用笔不拘一格,随意自然,老辣苍浑,书画笔法兼用,尤其是结构错落,各见风致。吴昌硕与黄士陵篆刻经常被放在一起对比,篆书同样体现了审美形式的差异。但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吴昌硕看到的是风化剥蚀之后的现实状态,黄士陵想象的是最初的原生态,回归到自然状态,都是青铜之美。吴昌硕篆书的结体和笔法从金文中得益良多。反过来讲,研习吴昌硕篆书,必须临习金文。从原版石鼓文不能直接过渡到吴昌硕版本。
吴昌硕《石鼓文》结体最终出现左右错落这种情况,不单单是从金文中获取启示。须知《石鼓文》作为从金文过渡到小篆的作品,既有小篆那种点画匀称的特点,结体上也遗存金文特征。我从原版《石鼓文》中抽出“雉、舫”文字(图六),可以看出左右错落的特征。很可能是吴昌硕日久思变,将偶然性变成一种普遍规律加以运用。或者是突发灵感奇想,抑或是年深月久的积累?估计是兼而有之吧。
原版《石鼓文》“雉、舫”(图六)
吴昌硕七十五岁时有一个临本,字数最多,功夫也是炉火纯青。选出其中原大的“而、中”二字(图七)分析。“而”字粗点画无疑吸收金文特点,四笔竖画并“不符合”篆书要求。“中”字四短横画处理很巧妙,篆书所要求的藏锋、裹锋不能见到。实际上吴氏在书写过程中,落笔并非时时刻刻都是逆锋、藏锋,对于墨和纸的特性要有充分的了解和把握能力,否则会出现米芾所言“作圆笔头如蒸饼,大可鄙笑”的境地。当然,吴氏篆书运笔方法丰富,尽管借鉴行草书,与今天的篆隶书盲目行草化的潮流有本质区别。“度”的把握恰到好处。我觉得古今不同在于,不管如何融合借鉴,古人分得清,篆书是篆书,隶书是隶书,简书是简书。就事实而言,必须分清,分不清不是好事,否则书法只有一个品种,岂不是灭绝的先兆?艺术需要一种纯粹的味道。好比男女之间,男是男,女是女,不男不女,又男又女,不是人妖就是妖人,这世界就乱套了。
75岁临本  原大“而、中”二字(图七)
对于吴昌硕,强调选取原大字例进行分析研究,欣赏起来令人觉得过瘾,给人豁然开朗感觉,有平时很难发现的一些细节。欣赏原作更会带来莫大的喜悦和震撼,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像吴昌硕这一类大家,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这一点与米芾有类似处,差别在于一是篆书,一是行书。读帖很重要,但必须读精良的好帖,否则臆想揣测,反倒坏了大事。
“鋚”字(图八)
大字作品更加苍雄浑朴。选取若干字来加以分析。从“鋚”字(图八)可以看出使用的是羊毫,收笔处气势掠人,力贯毫端,扑面而来。
“以”字(图九)
“以”字(图九)可以看出行笔方向,笔画交接处留下了痕迹。另外二字可以看出行笔有失误,可以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一挥而就,潇洒之极。
“骖”字(图十)
“骖”字(图十)末笔之收笔处重新起笔,原来的枯笔尚能见到,“各”字(图十一)竖笔画则重新描了一下。
“各”字(图十一)
缩小之后的印刷品自然看不到这些细节。这件作品整体上非常精彩,并没有因为失误更换纸张,依旧保持原来状态。按照我的理解,一是敬惜纸墨,二是创作上过于精益求精,反而适得其反,虽有局部失误,但只要不影响大局,并无大碍。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很多经典名著都有修补痕迹。罗丹处理自己的雕塑,因为欣赏者过于关注手掌部位而将手敲掉不要,不能因为局部而失去整体。有的作品虽然每个字都很好,但整体上是一盘散沙,便是失败之作。
“勒、麋”二字注意接笔细节
吴昌硕平生所作对联无数,是形式最多的一种。对联在章法上的把握,相对容易一些。偶有用墨淋漓,甚至不惜用涨墨,增添湿润之气。也有一些扇面,常常别出心裁。此件扇面作品(图十二)用笔轻柔细腻,一改粗浑风格,落款未见年份,从结体处理来看,字形上宽下窄,上大下小的风格已见端倪,属中年作品。多字的篆书横、竖幅作品最难,尤其是横幅。
扇面作品(图十二)
吴氏这种左高右底的结体处理为多人所诟病,连老师俞樾也提出批评意见。保守者的眼光不能接受创新者的理念。这件“郑母吴太淑人传”作品(图十三)中,左右结构照样错落处理,其中有“吴、太、人”三个独体字,不喜者谓之七上八下,欢喜者则认为是生龙活虎。我个人感觉有内在序列,使得惯常以来静态为主的篆书获得了动态美感,窃以为这是对邓石如“计白当黑”理念的一大发展,非过人功力而莫可为。
“郑母吴太淑人传”作品(图十三)
高拜石文中记,吴昌硕临摹版本很多,而别字、衍字很多,有时出自同一个版本,临写的内容竟然不一样。写到痛快处,很多忽略不计。吴昌硕并非亦步亦趋地写,晚年越来越自由,毋宁说,这是人生的自由和心境的自由。因为缶庐平生所作石鼓太多,有时猛然一观,大致相差不大,定睛细致观察,有细微调整。前后期对比,可以发现越来越精到,能领悟很多有益的信息,即便是大师,也要苦心经营。将吴氏作品按照年龄段排列出来,可以看出变化痕迹。运笔和结体处理终能纵意所如,达到超妙之境。篆书自二李到邓石如、吴昌硕,在清代出现了一个高峰。邓、吴二在加上赵之谦、徐三庚、杨沂孙等人,几乎占领了所有变化通道的方向。所以到了今天,同样要面对一个永恒的问题,如何实现突破和超越?

作者:薛元明,艺术批评家,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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