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年少时的那个她


还是年少时的那个她
徐祖恂
(一)
2021年2月9日,离农历春节还剩两天,上海仍然是寒风萧瑟。
下午五点,龙华殡仪馆。竺小华告别仪式正在进行最后一个仪程,灵堂后的小马路,暮色蒼然。女儿王轶绮捧着遗像,六位穿着制服的仪仗人员迈着正步抬着黑色棺椁,轻轻地搬上黑色灵车,车轮缓缓启动,卷起路边的落叶,驶向远郊的火化场,亲友们佇立在寒风中泪目相送。
两天前(2月7日)午后,老友包季鸣发来微信:“竺小华中午因病去世。”消息让人愕然,我即私信包季鸣询问详情。移民澳洲三十多年的竺小华,去年九月在悉尼确诊胰腺癌,十月中旬回上海,十一月起一直在上海东方肝胆(安亭)医院住院治疗,三个月后不幸罹难。
我打开手机,点开竺小华的微信,一幅2020年10月10日16点25分在悉尼午后阳光下的照片,成了她在“朋友圈”留下的最后影像。
悉尼蓝天白云,杰克逊海湾碧波如绸,竺小华一袭红色的运动上衣,阳光斜照在充满活力的脸庞上。在照片下她还写下这样的短语:
“回首,留不住岁月;凝眸,牵不住时光。”
注意,事后我知道,这是竺小华确知身患绝症不久,在悉尼留下的最后一条微信。短句难掩一丝惆怅,也是主人对生命的暗喻,但照片主人仍然含笑面朝阳光和大海,坦然面对生死。
那么鲜活而顽强的一个生命,刚刚67岁,两年前退休,正是享受人生的最好时光,怎么说走就走了?不禁让人黯然神伤,让人堵在心头,更为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落泪。
(二)
竺小华是个自带光环的女人,见面就会给人留下印象。我初识小竺是在四十七年前。1974年12月,陕西南路30号马勒别墅(近代上海著名历史建筑,见题图),当时是上海团市委办公所在地。冬日阳光照在这座童话般的北欧建筑上,团市委调研组办公室里暖意浓浓。
团市委调研组负责人吴寄南,招呼大家把手里工作先放一下,说是介绍两位新进组工作的女同志。一位是黄山茶林场的团委书记,穿着小碎花的棉袄罩衫,中等个头,廿五六岁,在我眼里像个朴实持重的大姐。另一位就是刚二十岁的上无二厂的团委书记竺小华,上身穿着洗得泛白的浅黄色军装,斜背着一个军绿色挎包,大眼睛、大辮子、大脑门,大约一米七的身高,在南方女孩中可称是“大号”的。讲话时两手插在裤袋里,语速快,嗓门也高,一看就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吳寄南介绍,这是两位基层团市委委员,到团市委机关熟悉工作,将在调研组参与三个月工作性质的轮训。
竺小华一来就参与了我们正在进行的《上海青少社会教育状况调查》,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串街走巷,走访了苏州河“三湾一弄”的药水弄,城乡结合部的曹扬、控江工人新村,知识分集中居住的同济、复旦新村,天平街道高干子弟集中居住区,以及虹口长春街道等国民党旧军人家属子女较多的里委等几种不同类型的地区。从家庭、社会、历史沿革、学校教育等多方面,了解上海青少年社会教育现状和特点。
苏河湾的“药水弄"是我们三人组调查的重点,苏州河边的“药水弄”,曾是旧上海流民、难民、打工仔和无家可归者的栖息地,解放前夕又有一批国民党兵痞、帮会流氓、妓女、无赖混迹其中,历史情况十分复杂。这里又是门对门户对户的棚户陋屋,坏习气耳闻目染,青少年犯罪触目惊心,加上文革后社会无秩,教育失范,使旧社会的污垢陈渣泛起,竟然有一条百户人家的支弄内,几乎户户都有被判被关的“失足者”,“药水弄”也成为当时上海的治安难点。
调查走访让年轻的我们有机会睁眼看社会。在调查中我与小竺也形成三点共识。一是贫穷是社会犯罪的渊源之一,物质与精神一样重要。二是文革使社会无秩,教育缺失,道德失范,无知使社会堕落。三是在痛惜的同时,必须呼吁“救救孩子”,社会有责任改变他们的状况。工作之余,她还对我们说:我一个七○届女孩,组织和工厂对我恩重如山,十八岁当团委书记,十九岁当选团市委委员,在岗位唯有珍惜组织给予的锻炼机会,努力学习和工作。工作中竺小华的热情和纯真也常常打动我们。
短暂的调研结束后,竺小华回到了上无二厂,但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却成了交心朋友。每到周未晚上,我们经常会穿越大半个上海在黄陂路(王家)、控江路(竺家)聚在一起,包季鸣、陆红军、王慧玲、竺小华,加上主人家弟妹们,一帮年轻人侃侃而谈,交流工作和读书,释怀思想的困惑,谈论共同关心的话题。这样的“周末夜话”也成为那时我们这伙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成为我们年轻时思想启蒙的一段共同记忆。
(三)
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我们这批几乎一样经历的年轻人,因莫名的原因受到“整肃”。竺小华也未能幸免,由原来团委书记岗位,被调到厂教育科。以后我们之间有三十八年中断了联系,其间各自也经历了人生的风雨沧桑。
再次见面已是2018年的初夏。复旦大学包季鸣老师,特地在淮海路兰生大厦38楼旋转餐厅订座。360度的空中餐厅,人们只有仔细才察觉的速度缓缓地旋转着,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看到远处陆家嘴高楼和黄浦江。
我,包季鸣与竺小华对面坐着,失联三十八年的竺小华神秘出现在面前。她没有变,只是两条大辫子变成一头齐肩黑发散垂着,永远是素面朝天的样子。她还是快人快语:八十年代与我先生一起去了澳大利亚,到那几年后离婚了,带着女儿在澳洲打拼,现在女儿也工作了。前些年与老刘结婚,他老家山东烟台,我现在悉尼一家企业当财会,明年退休,今后有机会每年回上海了。几分钟直白、简短的自我介绍,跨越了近四十年的人生沧桑。她略略地停顿了一下,感慨地说“我们算是澳洲移民中的老炮了,虽然三十多年了,但我们在国外还是很爱国的。”
从竺小华调侃的眼神中,我看到这位倔犟而坚毅的女人充满了故事。在这段朋友失联近四十年历史空白中,小竺仍然风风火火,不负韶华,活得像个“女汉子”,什么事情都能顶能扛。
小竺是七○届初中生,文革前受到的仅是小学教育。文革结束后,莫名被打入“另册”,她就换一种活法,硬是在外语学院夜校啃下了英语大学文凭。年过三十又飘洋过海,远走澳洲,从零开始闯世界,在国外考出会计证书。在海外即使家庭生活变故也没有让她趴下,自强自立,独自带着女儿熬过这漫长岁月。在人生的低谷,小竺不放弃、不懈怠、不依附别人。竺小华对待人生和苦难让我们肃然起敬。
(四)
重逢后,包季鸣提议建了个“半个世纪老友”的聊天群,我通过群聊和朋友圈看到了竺小华更多的信息,也渐趋走近了竺小华晚年的精神世界。
竺小华在悉尼有自己的事业和比较富足的家庭,带花园的别墅,还有个疼她爱她的老刘。如她所说,人老了更加想家乡想亲人,身在澳州心在中国。退休后,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在中国,这些年连女儿也受她影响回国工作,在澳资的上海公司任高管,女儿不仅上海买了房,还在复旦包季鸣教授旗下就读EMBA。
2019年,几乎整个春夏她都在国内,小竺与一帮发小、同学、同事,像国内退休的大叔大姐们一样,游走于青山绿水、江南古镇,山一程水一程,追着二月梅花、三月桃花、四月樱花、五月牡丹、六月紫薇、七月荷花……,南翔、顾村、锦溪、黎里、杭州、湖州、宁波、宜兴,几乎遍游上海周边山水。陪同九十老父嘉兴老家行,侍奉烟台的婆婆尽孝,与姐弟共叙骨肉情深。回访上无二厂旧址(苏州河梦清园),与老同事回望青春时光……,竺小华把国内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微信里充满了对亲友、家乡和祖国的眷恋之情,对改革开放的由衷赞叹。
2020年疫情肆虐,竺小华身在悉尼,无时不关心中国,武汉抗疫、钟南山、张文宏成了她朋友圈和群聊中谈论最多的话题。平时国内的热门话题,甚至连电影《八佰》、电视剧《人民名义》,她都会在微信中第一时间参与评论,见解之深常常让我们吃惊,她的思维焦点几乎与国内同步。在微信中我看到是,移民三十年仍是一颗中国心,她热爱生活,热爱祖囯。
最后一次见面是2019年8月,在外滩和平饭店六楼餐厅,在好友阿芬安排下,餐后我们还参观了邓小平生前曾多次登临的八楼阳台,在“邓小平阳台”上我们合影留念,那天风轻云淡阳光灿烂。
(上图左起为笔者、阿芬、竺小华、包季鸣)
自从那次分手后,我们一直期盼着疫情消弭之后的再次相聚。但是,哪里还会有什么天长地久的日子?哪里去寻找那样的风和阳光?今日(3月7日)已是竺小华离世一个月的祭日。
竺小华走好!天堂不再会有痛苦和烦恼。

在我的心目中,你还是年少时的那个小竺,充满热情,风风火火,干什么事都拼尽全力。

(写于2021年3月7日,竺小华逝世满一月)
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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