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写作 | 解析《白狗秋千架》,教你如何写小说

今天我们来读莫言早期作品《白狗秋千架》,尝试通过对这个作品内外多层面的解读,首先让大家读懂这个小说,然后学会如何读小说,在此基础上学会从阅读中汲取写作养分。

1.小说的更名

这篇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1985年第5期,那年,莫言三十岁。最初在刊物上发表时,小说叫《秋千架》,没有“白狗”。后来,1986年3月出版短篇小说集《透明的红萝卜》时,才改成《白狗秋千架》。

小说为什么会更名呢?这个很有意思,后面我们还会讲。

当我们看一些作家访谈时,会发现他们的小说在修改或出版过程中经常出现更名现象,被编辑、朋友、师长建议更改题目。

比如,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一开始叫《金色的红萝卜》,他当时的老师,军艺文学系主任徐怀忠看了之后把“金色”划掉,改成“透明”,莫言当时还不以为然,多年后才认识到这个改动之好。

还有莫言的《枯河》,本来叫《屁股上的红太阳》,《北京文学》的编辑建议改题目,莫言随即脱口而出:枯河。

再比如王朔的《顽主》,最初叫《五花肉》,《收获》的编辑程永新觉得不好,于是王朔又给了五六个名字,程永新选了“顽主”。这是个题外话,但对于大家给小说取名应该有所启发。

我还要接着再说一些题外话,慢慢进入到小说文本。

2.文学史与作家史

先来说1985年。这个年份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及其重要,也是热闹非凡的一年。

这一年,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在《人民文学》第三期发表,标志着中国“现代派”小说的到来。几乎同时,作家韩少功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文学的“根”》,后来被认为是“寻根文学”的宣言。

随后,韩少功在《人民文学》发表了《爸爸爸》,践行了“寻根”实践。评论家王尧把1985年的“先锋”与“寻根”以及其他相关小说潮流称为“小说革命”。

很有意思的是,最近文学界又在热议“新‘小说革命’”的话题,时隔35年,发起者还是王尧先生。

以上是一个简单勾勒的文学史背景。接下来我们进入到作家史——莫言的1985年。

1985年,30岁的莫言终于考入了军艺文学系,迎来了自己创作的爆发期。

这一年,莫言在《人民文学》《收获》《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钟山》《解放军文艺》《小说界》等刊物发表了包括《透明的红萝卜》在内的五个中篇小说,包括《白狗秋千架》在内的八个短篇小说,另有一些散文随笔创作谈。

真的是十分高产了!从这也看出,一个好的写作的氛围多么重要,军艺的文学系就像我们的课程的创作工坊一样。

在这一系列作品中,令莫言一炮而红的是《透明的红萝卜》,这也是大家谈论较多的一个作品,但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个短篇,就是我们今天要谈的《白狗秋千架》。

每位作家在个人创作早期,都有一些十分精彩,十分动人的短篇,比如刘震云的《塔铺》,刘庆邦的《鞋》以及这篇《白狗秋千架》。

这些作品可能没有那么圆熟的技巧,没有那么老道的功力,但其中充沛的情感力量,真的非常打动人。

这些作品往往都带有作家的自叙传色彩,很好理解,每个人写作初期都有些特别想写,特别投入情感的故事,我们的创意写作训练也都是从这个生命故事开始。

3.小说的电影改编

现在我们开始进入到作品。不过,正式进入小说文本之前,我还要提一下这个小说的改编电影《暖》。

这个电影由霍建起导演,参演演员有郭晓冬、李佳、香川照之和关晓彤。香川照之就是姜文《鬼子来了》里面那个“鬼子”,在这部片子里演哑巴,还是那个“鬼子”样,而那时的关晓彤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电影《暖》获第16届东京国际电影节金麒麟大奖、最佳男演员奖和第2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最佳编剧奖,是很不错一部影片。

但是,相对于原著,电影进行了很多更改,在故事层面和意义层面都做了简化。我当然不是要求电影完全还原小说的“原著党”,我只是想说,电影作为一种更为大众化的艺术形式,通常比小说要更保守。

前面拉拉杂杂讲了一些小说外围的情况,是想让大家“从大到小”慢慢进入作品。

4.小说的故事层

这个篇幅不长的短篇小说,讲了个什么故事呢?其实很简单:

二十九岁的青年重回阔别十年的家乡,此时,他已经毕业留校任教,成了一名知识分子,即将被提拔为讲师。

回乡走到石桥上时,青年看到了小时候养的那条白狗,继而见到了暖。暖曾经是个十分漂亮的农家女孩,和这个青年少时互有情愫,有一次,两人去荡秋千发生意外,暖伤了一只眼,成了“个眼暖”,嫁了个性情暴烈的哑巴。

分别十年,再见时,暖已经成了一个言语、行为“粗俗”的农妇,言谈中对旧时伙伴含有怨气,但还是邀请他到自己家。

青年后来去了暖家,见到了他的哑巴丈夫和三个哑巴孩子,回去的路上,暖让白狗引青年到高粱地里去,请求青年给他留一个能说话的孩子。小说就此结束,最后一段是一串省略号。

要解析这个小说,我们还得先跳出这个小说,看一下另外几个文本。

第一个是川端康成的《雪国》。莫言在日文版小说集《白狗秋千架》序言《感谢那条秋田狗》中说:

一九八四年寒冬里的一个夜晚,我在灯下阅读川端康成的名作《雪国》。当我读到“一条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时,脑海中犹如电光石火一闪烁,一个想法浮上心头。

我随即抓起笔,在稿纸上写下这样的句子:“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个句子就是收入本集中的《白狗秋千架》的开头。

要提到的第二个文本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莫言多次提到福克纳对自己的影响,在《福克纳大叔,你好吗》这篇演讲稿中提到: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4年的12月里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了一本福克纳的《喧哗和骚动》……受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

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是完全的虚构,我的高密东北乡则是实有其地。我也下决心要写我的故乡那块像邮票那样大的地方。

大家注意,莫言读《雪国》《喧哗与骚动》都是在1984年冬天,都是在进入军艺读书之后。

前者给了他一个电光火石的“想法”,最终转化成《白狗秋千架》一个切实的句子,也是小说故事的一个“故事原点”;

后者给了他更大启发,自《白狗秋千架》开始,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文学地理空间,三十多年间发展成一个绚丽的故事世界。

我想说过的是,我们的写作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会在文学史上的大作家那里不断汲取营养,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走向更远处。

当然,前提是我们得多读,而且要会读,会进行创意阅读。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赖声川在《赖声川的创意学》中分享《如梦之梦》这个作品的“创意”过程,

我们可以看到,整个漫长过程中,创作者是把很多个人生命体验进行了连结,小火慢炖,最终拿出一个作品。

莫言的《白狗秋千架》也是一样,读到《雪国》,读到《喧哗与骚动》,想起故乡的人与事,慢慢串联,一挥而就。

我们的中短篇小说课上也是这样讲的,从一个关涉个人生命体验的“故事原点”开始,生发出“故事核”与“思想核”,然后设计人物、情节,最终完成作品。

还要提到的一个重要本文,就是鲁迅的《故乡》。《故乡》发表于1921年,开启了“归乡模式”,或者说“返乡叙事”。

我们能看到《白狗秋千架》与《故乡》有很强的互文性,都是知识分子返回阔别多年的故乡,但两者在作品内里有极大不同。

鲁迅是五四时代的启蒙立场,莫言是新时期民间立场;鲁迅是知识分子的“双向批判”,莫言是“作为老百姓写作”。

并且,我们可以看到,“在农村滚了二十年”的莫言,写起农村来细节特别充沛,而“城里人”迅哥儿,最大限度就是写到闰土抓猹。

5.小说的结构

现在回到小说文本,看一下它的结构。

我们可以看到,这篇小说故事并不复杂,在结构上也不复杂,两个叙事层相交织,一层是“当下”,一层是“过去”,这两个层面有一个分界点,就是“十年前”那次“秋千事件”。

这个事件之后,曾经花枝招展的暖,成了“个眼暖”,最终嫁给哑巴过苦日子;而这个事件的“肇事者”“我”,则外出求学成为知识分子,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鲁迅在《故乡》里对这种双层结构处理的非常精彩,里面有“我”,有闰土,还有杨二嫂,更丰富,更热闹。

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很有创造性的一点,莫言在处理部分过往故事时,进行了一个人称上的转变,把回忆中的第三人称“她”变成了第二人称“你”。

注意,我说的是部分,不是全部,在讲解放军过河“我”和暖唱歌时,就是用的“她”。也就是说,这里做了一个很好地区分——

带有强烈情感意味的回忆叙事,用的是第二人称“你”;而情感意味较弱的部分,则用惯常的第三人称“她”。

这是一个很好的“创意”,形式的创新很好地贴合了内容,贴合了情感,生发出一种独特韵致。

6.小说中的人物语言

另外,我们可以看到,这篇小说中人物语言处理的相当好,用沈从文的话说就是“贴”。简单列举几处来看。

这是“秋千事件”之前“我”和暖的对话,乡村小儿女的单纯情致,很暖很浪漫:

“我坐着,你荡我。”你说。

“我把你荡到天上去。

“带上白狗。

“你别想花花点子了。”

你把白狗叫过来,你说:“白狗,让你也恣悠恣悠。”

你一只手扶住绳子,一只手揽住白狗,它委屈地嘤嘤着。我站在踏板上,用双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

我们渐渐升高,月光动荡如水,耳边习习生风,我有点儿头晕。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

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来,凉风拂面去。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

你说:“好,上了天啦。”

接着是“秋千事件”十年后,“我”和暖重逢时的对话,已经变为带有怨气的农妇对内心负罪的返乡知识分子的恶语相怼,很黄很暴力:

“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嗫嚅着。

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也许是因为生理补偿或是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左眼里,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很泼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竟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讲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的红高粱、清闲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

以上这两部分在作品中是紧紧相连的,可见莫言是在刻意通过对人物语言变化的描写,呈现人物的内在变化。

此外,八叔的语言,暖爹的语言,蔡队长的语言,甚至哑巴的“语言”,狗的“语言”,莫言处理的都非常好,虽然琢磨不多,但真的是“贴着人物来写”。

再有,文中一处事关语言的部分(不仅是人物语言)处理得特别巧妙:

郭麻子大爷让我吹笛,刘主任让暖唱歌。暖问:“唱什么?”刘主任说:“唱《看到你们格外亲》。”于是,就吹就唱。战士们一行行踏着桥过河,汽车一辆辆涉水过河。(小河里的水呀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车头激起雪白的浪花,车后留下黄色的浊流。

(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大卡车过完后,两辆小吉普车也呆头呆脑下了河。一辆飞速过河,溅起五六米高的雪浪花;一辆一头钻进水里,嗡嗡怪叫着被淹死了,从河水中冒出一股青烟。(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糟糕!”一个首长说。

另一个首长说:“他妈的笨蛋!让王猴子派人把车抬上去。”(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很快的就有几十个解放军在河水中推那辆撒了气的吉普车,解放军都是穿着军装下了河,河水仅仅没膝,但他们都湿到胸口,湿后变深了颜色的军衣紧贴在身上,显出了肥的瘦的腿和臀。

(你们是俺们的亲骨肉,你们是俺们的贴心人)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把那个水淋淋的司机抬上一辆涂着红十字的汽车。(党的恩情说不尽,见到你们总觉得格外亲)首长们转过身来,看样子准备过桥去,我提着笛子,暖张着口,怔怔地看着首长。

这里,文本的叠加,声与画的叠合制造出一种特别幽默的效果,而且是黑色幽默。

这种形式创新值得大家学习,大胆运用。只要是利于故事内容和作品意蕴表达的形式创新,皆可尝试。

好,以上我们从小说的故事层讲到了结构层,又讲到了语言层,下面我们继续往深处走,探索一下意义层。

7.小说的意义层

在小说的意义层,我们分两部分来看:“白狗”和“秋千架”。

首先来说“白狗”。前面我们提到,小说在《中国作家》首发时叫《秋千架》,后来才改作《白狗秋千架》,为什么要改呢,不知道。

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白狗在这个小说中极其重要,它的重要性在于两个层面,一是故事层面的叙事作用,二是意义层面的象征作用。

在故事层面,白狗多次作为一个引导者,把我带向暖,尤其是结尾处的关键指引。

从这个层面来看,我们可以把白狗视为一个“帮助者”角色,这类角色我们可以在无数个作品中找到无数个类似者,比如《寻梦环游记》中的丹丹,能够在关键时刻解决问题。

但如果只让小说中的角色承担叙事功能(虽然有时对故事发展来说至关重要),那就显得有些浪费了。

所以,我们还可以看到白狗的象征性作用,它象征着我和暖之间的那些共同记忆。如此一来,这一角色就具有了双重负载,变得极其重要。

也许正是为此,莫言出版小说集时,把“白狗”加到了题目中去。

《寻梦环游记》中的小狗丹丹除了在故事层面的帮助者角色外,同样有文化负载意义——

相传,墨西哥无毛犬是神创造的冥界使者。这一点大家写作时一定好好领会,让角色带有多重功能,能够做到一石二鸟,甚至一石多鸟。

接着来说“秋千架”。跟白狗一样,秋千架也是在叙事和象征意义上起到重要作用。如果没有这个“秋千架”,故事中的变故就不会发生,

因此,“秋千事件”是整个故事的“触发事件”,有了这件事,后面的才得以展开,矛盾张力才会凸显出来。

再说秋千架的象征意味。前文分析中,我们一直略过一段重要情节,就是解放军过了河之后驻扎在了村里,其中有个风流倜傥的蔡队长,亲了暖一下,暖喜欢上了这个人。

蔡队长走时,允诺带“我们”去参军。大家注意,那时候跃出农门的机会只有参军和考学两条路,被允诺可以参军,带来了天大的期盼,可期盼终究落空。然后就是“秋千事件”,暖被断了绳的秋千抛了出去,抛到了命运的深谷。

如果仅仅用命运无常来解读“秋千架”,似乎还不够。我们知道,作为作者的莫言,是在数次错失机会后才得以参军,跃出农门,这里面有他个人切身的痛楚。

作者自己本就在城乡二元制结构下的乡村青年命运这一“秋千架”上,在由现实因素导致的无常命运的笼罩之下,作品中的“我”和暖,其实都是莫言自己。

如果在危险的“秋千架”上跌落,就会失去一只看世界的眼睛,就会进入无人“说话”的未来,真的变成“莫言”;

如果有幸逃离“秋千架”,则会造就另一番命运,但是,当逃离者重新返乡时,又会带有普遍的愧疚感。

这就是莫言、刘震云、刘庆邦等五零后“逃离者”在他们早期作品中呈现出的一种普遍心态,也是近年来梁鸿等非虚构返乡书写作者们的普遍心态。

最终,来到作品结尾处,跌落命运谷底的暖向逃离者“我”发出“命令”,让我给她留一个会说话的孩子。这一部分非常动人,悲凉而又有力量。

从秋千架上跌落的人与逃离秋千架的人,将要在高粱地里野合,乡土文化与现代文明将要在高密东北乡交合。这非常“寻根”。

8.结语

通过以上七个部分,我们从作品的里里外外充分解读了《白狗秋千架》,也在解读过程中带出了很多小说写作的技巧与原则,现在来做一个回顾总结:

1. 写小说时,题目可以先想一个,写作过程中可以慢慢优化,即便写完了,也可以再改。但是,一定要注意小说取名的要领。

2. 写作初期,创作氛围很重要,不能闭门造车。同时,要先写那些“非写不可”的故事。

3. 能看原著就不要先去看电影,除非这个原著不够好。

4. 写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历史上又足够多优秀的人可以借鉴,不要怕他们写得比你好,不要觉得你想到的别人都写过,大胆地在他们那“拿来”,在自己的世界里广泛连结,形成个人创意,你一定是不同的。当然,你得先学会如何读书。

5. “过去”与“现在”的双重结构在中短篇小说很常用,也很好用,我们可以尝试在此基础上推陈出新,玩出花样。

6. 写人物一定要“贴到人物来写”,尤其是写人物语言,最见功力。

7. 小说作为叙事性作品,首先得有个故事,然后选择合适形式把故事讲述出来,

但是,除了故事情节和叙述形式之外,还要有深刻的意义,或者说思想,这是小说最重要也最难的一部分。

好,以上就是我们对《白狗秋千架》这个作品的解析,希望对你的阅读和写作都有帮助。

如果大家对中短篇小说写作感兴趣,欢迎大家来我的第七期创意写作课,一起阅读,一起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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